天韵无锡：世界音乐之都的回响

　　无锡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为中国第一个“世界音乐之都”的消息，我是在“无锡文旅”的公众号上看到的。我个人认为，无锡成为“世界音乐之都”，正所谓“实至名归”。

　　翻看中国历史典籍，便能得知，中国最先对音乐有高度、深度理解、欣赏和评论的，便是春秋时期出生于无锡梅里的季札。公元前544年，季札作为吴国公子出使鲁国，鲁国为其举行了盛大的演出，以整套周乐依照《诗经》风、雅、颂的结构展开。从《周南》《召南》至各地《国风》，季札凝神聆听，不仅以至高的审美标杆逐一评论，更将这不同的音乐风格与各地民情政治相联系。如评《郑风》“细碎已极，民不堪命”，预言其国将微；评《小雅》《大雅》则令他感怀周德盛衰之况；至《颂》乐时，季札盛赞其有“正直而不傲慢，哀伤而不忧愁”的中和之美，体现了至高德行，而到观赏虞舜的《韶箾（xiāo）》乐舞时，季札震撼其如天覆地载的博大，叹为观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确凿文字记载的音乐欣赏和音乐评论，成为中国古代音乐史上一次具有开创意义的伟大事件。

　　历史典籍中，无锡对中国音乐开创性的贡献记载凿凿，而历史遗存的皇皇实物更证明了无锡于中国音乐无可比拟的深厚底蕴和卓越成就——那就是鸿山遗址出土的编钟、编磬了。其价值首先在于无与伦比的体系完整性：镈钟、钮钟、甬钟成编配套，构成完整的中国器乐悬体系实物，是迄今已知中国考古中最为宏大的礼乐场景，实证了早期吴越地区礼乐文明的成熟度。更重要的是，它打破了“蛮夷无礼乐”的传统史观，以令人震撼的实物证据表明，曾被中原视为边缘的吴越地区，不仅完全接纳并精通中原核心礼乐制度，更因地制宜，以精湛的青瓷工艺仿制青铜礼乐重器，形成了独特的地域文化表达。这一发现将当时的吴越文化提升至了与中原文化比肩的高度，重塑了学界对中华礼乐文明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解，这在中国音乐史上同样具有巨大的里程碑意义。

　　由于无锡具有如此深厚的音乐文化底蕴，在此后的历朝历代中，无锡于音乐的作为更是令人叹为观止，成为江南地区乃至整个中国无可置疑的音乐重镇。

　　“吴歌”是“中国最早的可考体系化民间野唱”或“南方民间野唱的源头活水”，而无锡则是吴歌的核心发祥地与集大成中心。无锡众多的起始于先秦时期的“吴声歌曲”经南北朝时期乐府采录，首次将江南野唱升格为经典民歌范式，确立五言四句、双关隐语的吴歌传统。无锡现代发掘《沈七哥》《华抱山》等长篇叙事吴歌，扭转了“汉族无长歌”的学界定论，展现无锡在吴歌传承与中华汉族艺术的升华中不可替代的地位。

　　东汉时期，无锡隐士梁鸿创作的《五噫歌》，以楚声风格批判时政，成为早期文人音乐的典范，展现了无锡士人通过音乐表达社会关切的传统。这一时期，佛教音乐在无锡也非常兴盛，惠山寺等寺院成为梵呗音乐传播中心。无锡僧侣将印度佛曲与吴地音调结合，形成具有江南特色的佛教音乐，为后世“无锡梵呗”奠定了基础。

　　唐代无锡诗人李绅曾任国子监助教，参与整理宫廷燕乐，其诗作被采入教坊曲，推动《乐府新声》的民间歌谣与宫廷音乐的融合。此时，无锡的道教音乐与江南丝竹也开始蓬勃发展，成为重要的地方乐种。

　　南宋时期，无锡作为漕运节点，民间说唱艺术十分繁荣。昆山腔前身“昆弋腔”在无锡一带流行，为明代昆曲革新提供土壤。元代杂剧作家白朴曾寓居无锡，为推动北曲南传作出了杰出贡献。

　　元代无锡画家倪瓒不仅是文人画宗师，亦是古琴名家。他创作的《幽涧寒松》等琴曲，将道家隐逸思想融入音乐，对明清古琴流派影响深远。明末徐上瀛（太仓人，主要活跃于无锡地区）著《溪山琴况》，系统总结古琴演奏的“二十四况”（如“和、静、清、远”），成为中国古琴美学巅峰之作，标志着无锡在音乐理论上的卓越贡献。由明代“曲局”演变而来的无锡天韵社，是江南历史最悠久的音乐社团之一。清代同治年间，在社长吴畹卿的领导下，不仅传承了大量唐宋词乐曲谱，还精于三弦、琵琶等器乐演奏，被誉为中国传统音乐的“活化石”最后的“雅乐”堡垒，直接影响了后世音乐家的成长。

　　昆曲是集中国古典文学、音乐、戏剧美学之大成，被尊为“百戏之祖”和中国雅乐的最高典范与活态传承的瑰宝。无锡虽非昆曲诞生地，但昆曲发展的许多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都发生在无锡。

　　魏良辅是明代杰出的戏曲音乐家，被尊为“曲圣”，是革新昆山腔、创造“水磨调”，并最终将昆曲推向中国雅部首席地位的核心人物。魏良辅虽原籍江西，但其昆曲改革的关键阶段发生于无锡一带。当时，无锡曲家潘之恒、邹迪光等组织家班，精研唱腔，鼎力助推魏良辅将吴语声韵与北曲技法结合，使昆曲灵魂性的“水磨腔”日趋完善。

　　清代，无锡形成了以徐麟、叶堂为代表的“清工”传统。他们不讲装扮表演，专研唱腔的“水磨”功夫，极大提升了昆曲唱法的规范性与艺术高度。无锡学者王季烈在民国时期撰写了《与众曲谱》和《度曲要旨》，系统总结了昆曲的格律、唱法，成为近代昆曲研究和习唱的重要理论基石，无锡也因此成为昆曲艺术的最重要的中心之一。

　　无锡作为由苏南滩簧演变而来的锡剧诞生地（常州也是），以及锡剧名剧、名家辈出的事实是众所周知的，这里仅就无锡在锡剧音乐方面的作为简述一下：从音乐角度审视，无锡是锡剧艺术当之无愧的声腔根基与音乐策源地，其核心成就在于构建了锡剧完整的音乐体系：锡剧主要腔调——抒情婉转的“簧调”，直接源于无锡羊尖等地的乡土山歌与说唱，经本地艺人提炼，发展出“老簧调”“反宫簧调”等系列板式，奠定了剧种的音乐底色。另一主要腔调——明快流畅的“大陆调”，亦是在无锡地区与本土语言、审美深度融合后，才得以广泛流传。在唱腔艺术上，无锡众多的锡剧名家开创了多种特点鲜明乃至具有符号意义的唱腔，极大丰富了锡剧唱法的表现力。同时，无锡方言的声腔语调，深度塑造了锡剧唱念的韵味与风格。此外，伴奏音乐从初期的“一把胡琴”发展为结构严谨的民族管弦乐队，无锡的专业剧团在乐队编配与实践上起到了关键的规范化与提升作用。由此可见，无锡不仅哺育了锡剧的诞生，更以其深厚的民间音乐底蕴，系统性、创造性地完成了其从田头山歌到华东地区大剧种的音乐现代化构建。

　　近代以来，无锡推动中国音乐发展的作为和成就更是光彩熠熠，完美地扮演了中国民族音乐的守护者、改革者的孵化器与新声的创造源之三重角色。无锡成为中国传统音乐涅槃重生与现代音乐教育萌发的重要摇篮。

　　无锡学者杨荫浏是中国民族音乐学之开先河者，其学术巨著，如《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中国音乐史纲》等，以其扎实的文献考据与丰富的民间实地调查，构建了中国古代音乐史的现代研究框架。他与曹安和等无锡籍学者一道，将无锡道教音乐、十番锣鼓、江南丝竹等活态音乐纳入研究视野，使这些民间艺术从口传心授走向学术殿堂，为后世研究树立了标杆。尤为让人印象至深的是为无锡民间音乐家阿炳（华彦钧）录制并整理了《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等二胡、琵琶曲。这一抢救性录音，不仅保住了一代大师的绝艺，更使《二泉映月》成为享誉全球的中国音乐符号，被誉为“中国民族音乐的瑰宝”。

　　无锡江阴籍的音乐学者刘天华作为中国近代民族音乐的先驱，以毕生之力推动国乐的现代化转型。他系统改革二胡与琵琶演奏技法，创立科学教学体系，使其从民间伴奏乐器提升为独具表现力的独奏乐器；创作《光明行》《空山鸟语》等十大二胡名曲，既保留传统神韵又融入西方音乐元素，践行其中西融合的艺术理念。他更在高等学府开创民族音乐教育先河，使国乐首次进入专业教育体系，为中国民族音乐从传统走向现代奠定了坚实基础。

　　继杨荫浏、刘天华之后，无锡籍音乐家继续在中国乐坛谱写辉煌篇章。其中，人民音乐家王莘创作的《歌唱祖国》，以其磅礴气势与真挚情感，成为了凝聚民族精神与时代强音的不朽经典，其影响力远超艺术本身。在民族音乐创作领域，作曲家王建民（无锡宜兴人）成就卓著，他创作的一系列“二胡狂想曲”等作品，以复杂的现代作曲技法深度融合民族音乐神韵，极大拓展了民族乐器的演奏技巧与音乐表现力。此外，被誉为“二胡皇后”的闵惠芬（无锡宜兴人），其演奏艺术虽根植于刘天华开创的专业道路，但她凭借出神入化的技艺与深刻的艺术诠释，将《江河水》等作品演绎得感人至深，极大地提升了二胡在海内外的艺术声望。

　　当今的无锡，赓续传承，踵事增华，正以无比充沛的激情将无锡这座音乐古城营造成为更具现代化范式的世界性音乐都城。

　　崭新的无锡交响乐团，以《飞天》《无锡序曲》全球首演，从太湖之滨跃上国家大剧院和世界各大音乐殿堂，由壮美的无锡交响音乐厅提供“厅团一体”的支撑，为城市注入国际化的恢宏艺术气度。与之呼应，无锡民族乐团根植于无锡丰沃的国乐乡土，将《太湖风情》的旋律播撒至世界多地，让世界听见优雅的中国之声。无锡锡剧院首次在欧洲演出，盛况空前，则是锡剧这个古老的中国地方剧种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古老的锡剧在校园重焕青春，普及性的各类音乐教学滋养着所有无锡孩子的艺术心灵，传承44年的“百灵鸟”艺术展演，一个月内近3万名学生在40多个分会场登台，声乐、器乐、舞蹈轮番上阵，成为全国绝无仅有的“长寿型”少儿艺术品牌。民间自发性的合唱团、器乐演奏团、“艺术夜校”与“银发学堂”遍布无锡城乡，江阴声名遐迩的国乐岛和专业音乐厅的落成、宜兴的山湖音乐节和各类景区音乐展演，都在展现无锡非同寻常的音乐氛围与活力。梅村的二胡、琵琶、古筝、竖琴制作，江阴的笙、口琴、手风琴、提琴制作享誉全国，构筑起了中国乐器的制造版图；国家数字电影产业园与鸿山数字音乐基地，牵引着音乐产业迈向数字化未来。中国最高音乐奖项”金钟奖”将无锡作为永久承办地，则标志着无锡至高的音乐地位赢得了国家级的权威认可。

　　鉴于无锡在音乐上如此丰厚深邃的历史底蕴和如此辉煌卓绝的现实成就，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为中国第一座“世界音乐之都”该是水到渠成，当之无愧。欣慰吧，谦和低调的无锡；奋进吧，笃行不怠的无锡！

　　｜陆永基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