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得名再探

　　一

　　我国老一辈著名历史地理学家谭其骧说过：地名是历史的活化石。而对于城市而言，地名也是自己的文化身份。由于朝代的更迭、语言的演变乃至很多偶然因素的影响，一些城市的地名之得名由来变得模糊不清。因为模糊不清，就任由后人进行各种想象、附会，有些想象随意牵合，甚至沦为如熊十力所说的“戏论”。

　　关于“无锡”得名由来，目前主流观点还是跟“锡”这种金属有关。用金属为地方命名，这在历史上比较常见。国内地名中带有金、银、铜、铅就有不少。从这个角度讲，无锡的命名与金属锡相关，并没有反常之处。反常之处在于锡字前面加了一个“无”字。根据地质学家的研究，无锡的地质构造特点，决定了此地不可能产生锡这种矿物，也就不可能存在原先有锡后来被采完的状况。我不是采矿学家，但有一个直观的想法，如果无锡当地有锡，在古代工艺技术条件下，只能开采露天矿与浅层矿；那么在现代技术条件下，一定能探明其深层留存锡矿脉。反常之处还在于，如果“无”字如一些地名学家认为那样和“夫”“勾”“余”“姑”等一样属于古吴越方言中的“发语词”，没有实在意义，那么在国内其他一些以“无”字开头的地名中，是不是都是发语词？如果不是，那么为什么无锡之“无”就一定是发语词呢？况且，古吴越语言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发音形态，今天是无法考证的。

　　目前史学界掌握的资料显示，“无锡”这个词首次出现在成书于东汉时期的《越绝书》之《外传记吴地传》：

　　无锡城周二里十九步，高二丈七尺，门一，楼四。其郭周十一里百二十八步，墙一丈七尺，门皆有屋。

　　无锡历山，春申君时盛祠以牛，立无锡塘，去吴百二十里。

　　无锡湖者，春申君治以为陂，凿语昭渎以东到大田，田名胥卑。凿胥卑下以南注太湖，以写西野，去县三十五里。

　　这里依次出现了三个关键地名：“无锡城”“无锡塘”“无锡湖”。其中的无锡湖，被春申君治理成为“陂”。陂在这里的意思是低洼之田。根据地名演变的一般规律，应当先有无锡湖这个名字，然后无锡塘、无锡城因之得名。就如同“余杭”城这个名字，得名于其附近有一座叫“秦余杭山”。从先有无锡湖这个角度看，无锡之“锡”与金属锡无关这个结论得到了进一步证明，因为当时不可能在湖泊之中开采锡矿。

　　但如果说，无锡得名于“无锡湖”，这是个可笑的循环论证。无锡湖之“无锡”又得名于何？有的研究者提出了谐音说，认为“锡”与“墟”谐音。这种说法靠不住，是因为我们可以提出很多个与“锡”谐音、反映地方性质特点、又可以作为地名的词，如《越绝书》同样提到的“五泻”，似乎更加接近“无锡”这个地名。

　　二

　　毫无疑问，回答“无锡”得名由来，还是必须紧紧围绕“锡”这个字眼，但必须开发出一条新的解释路径：即彻底撇开这个字眼的“金属属性”。我们知道，在上古汉语中，锡既指金属，也指“赐予”的“赐”。也就是说在“赐”这个字被制造出来之前，表达赏赐的意思就是用“锡”。“无锡湖”就是“无赐湖”，意思是“无赐予人的湖泊”——不将其作为封赏之物赐给诸侯、大臣。

　　要讲清“无赐”具体真实含义，还是要了解一下古代“分封赐土”。在秦朝建立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国家之前的夏商周，实施的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治理国家制度。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天子直接管辖的区域仅限于“王畿”（一般是天子都城周围），其他地方都要分封给诸侯。诸侯名义上要向天子进贡，但一般都是象征性地送点仪式性的礼品（如“包茅”）。根据沈长云先生的研究，当时的天子宫室的财力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各宫室所纠集的百工从事的手工作业”，一个是“王畿东西南北鄙内之籍田、山林、陂泽、牧场、园圃等”。但即使是王畿地区，在王权没落时期宫室资产也会被一些军阀、贵族、权臣所蚕食。公元前720年，周王室和诸侯郑国交恶，郑庄公竟然派兵将周王室种植的麦子给抢割了。所以，对于天子而言，如何保障自己财力供给是一个重大问题。周厉王时期，进行了一些改革，其中一项就是“专利”：明确规定有些利益是不分封给诸侯的，是王室专有的。当代很多学者指出，周厉王所“专”之“利”，就是“山林川泽之利”，指山林川泽中的各种出产（柴、草、鱼、鳖、毛、皮、菌等）。而《礼记·王制》云：“名山大泽不以封”。名山大泽作为天子宫室财产的地位是早就明确的，周厉王要明确的是那些并非名山大泽、“所有权”属性模糊的山林川泽。有人认为周厉王的改革类似于欧洲建立“公地制度”，即老百姓可以到贵族的树林里捡柴火、可以把自家的羊放牧到别人收割后的条田（strip）上，这是值得推敲的。周厉王所争，不是公共资源，而是天子的财产权利。

　　周天子遭遇的难题，也是各个诸侯王国遇到的问题。各个诸侯王国也要赐土给他的下一级贵族，在“赐土”的内容上，同样要规定好哪些是可赐之地，哪些是诸侯王公直辖专享的不可赐之地。由此可以推论，“无赐湖”就可能属于吴越诸侯王室或之后的楚王室的“专利”资产。

　　然而，用“无赐”来命名湖，还有一种可能性，并非因为其是水泽，而是因为其被逐步开发改造为陂田。春申君立“无锡塘”，目的正是改造“无锡湖”。这里“塘”不是“池塘”之类的水体，而是一种与水系配合的堤、圩，这是农业水利史学界的定论。缪启愉先生在其《塘浦圩田研究》一书中作了细致梳理。塘的具体作用是围湖造田。而所造之田是可以用来封赐的。封赐的方式叫“赐圩”。

　　古代很早就有向贵族大臣“赐圩”的传统。南京市高淳区有一个著名的“相国圩”。明万历年间《重修华国殿记》碑文对此圩得名进行了解释：“缘春秋时圩锡丞相钟而立名也”（其中的“锡”即“赐”；“钟”，有研究者认为是伍子胥）。一直到南宋初年，这个传统还存在。清代朱万滋《当邑官圩修防汇述》（当邑指安徽当涂）即载有“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诏以永丰圩赐秦桧”之事。

　　但也有些田是直接供给宫廷的。沈括《万春圩图记》有“三曹调其租以给赐后宫”之说。《当邑官圩修防汇述》记载围湖而成的“丹阳田”（此丹阳非今天的江苏丹阳）变迁过程：“西晋武帝太始三年……复以丹阳湖田为三务，入后宫为膏沐邑”（“三务”指三年轮作，“膏沐邑”指提供财力的供养之所），“后唐潞王清泰三年……征其租入后宫”。由此可以做出推测：“无赐湖”在被改造之后，其土地产出（主要表现为地租）也可以成为诸侯王室的“膏沐邑”。也就是说，作为水体，此处可能属于“无赐”的状况，作为湖田，此处仍旧属于“无赐”的状况，那么，以“无赐”来为其命名，是十分有理由的。至于“无赐”后来如何演变为“无锡”，这在音韵学上也是解释得通的，“锡”“赐”在古代，不光同字，而且同音。后来“锡”“赐”读音分开，人们或出于偶然或出于偏好选择了“锡”这个读音。

　　三

　　地名学研究表明，古代地名命名方式具有一定规律性，或与植物动物人物名称有关，或与气候方位有关，或与崇拜信仰有关。而“无赐”的命名方式显然不属于上述情况。但“无赐”并非孤例。《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

　　楚三大夫张九军，北围曲沃、于中，以至无叚之关者三千七百里，景翠之军北聚鲁、齐、南阳，分有大此者乎？且王之所求者，斗晋楚也；晋楚不斗，越兵不起，是知二五而不知十也。此时不攻楚，臣以是知越大不王，小不伯。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叚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

　　这是一个说客劝越王出兵攻楚的一段话。其中两次提到一个地名“无叚之关”。“叚”即“假”也，“假”即“借”也。“无叚之关”从字面可以有两个解释，一是不借给别人通过的关口；另一个是不能借旁道绕过的关口，也就是说是必经之路。唐代《史纪》注家张守节已经确认，这是一个地名，且认为其“当在江南长沙之西北也”。谭其骧先生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册》中，直接以“无假关”标注在湘江与汨罗江交汇之处。从船舶航行的角度看，此地的确是必经之道。

　　而“无叚关”与“无赐湖”在命名理念、构词方式上是一致的。大量的历史研究成果表明，春秋战国时代，楚地人才大量进入吴越地区，特别是“楚人相吴（越）”，有力地推动了这个地区的开发发展。越亡后，楚人则直接统治了这个区域。与此相应，楚文化对吴越之地产生深刻影响。在表层，地名相似度极高。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一者是命名权掌握在一些有权力的楚国人比如伍子胥、范蠡、文种、黄歇（春申君）等人手里，一者是太湖地区地形地貌与云梦地区相似度也较大。

　　我们由此也能看出，“无赐”这个名称的得来，背后是文化的交流与包容。无锡及其周边地区，三千年来经历了泰伯奔吴、楚人相（治）吴、衣冠南渡、宋室南迁、徽商兴吴乃至改革开放后的外资趋之若鹜，表现出强大的文化吸纳与开放进步精神。余自2009年调入无锡工作以来，忽忽十五载矣。数年以来食无锡之禄而贡献良眇，尸位素餐而苦无能可申。今作“无赐”之说，虽荒诞于文理，然曝背食芹、拳拳之心，期能知也！（罗安斌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