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西庙桥

　　虞正明

　　西庙桥，这是一座江南水乡典型的方孔石板桥，距今已有百余年历史。它似一道亮丽的彩虹，静静地卧于距我老家1公里的横河之上。据《江苏省无锡县地名录》记载，此地1958年成立人民公社时，属于协联大队范围，后于1959年从协联大队分出，取此桥名后两字，新置庙桥大队，1966年更名为红卫大队。

　　说起西庙桥，就得先说长林寺。据坊间传说，西庙桥的建成，源自此地东南方向有一座气势雄伟的长林寺。寺内有为当地乡民供奉神明、祭祀祖先的大殿，所以该寺又称大王庙。以前，周围村庄的村民，凡逝去亲人“五七”当日，都会请道士主持祭祀，道士身穿道袍，引领逝者晚辈至该大殿烧“回头香”，在大殿上供奉水果、黄酒、点心等祭品，点燃香烛和纸锭，然后道士递上写有逝者姓名、年庚、性别等内容的黄纸，大声诵读，称为“通疏”（意将逝者的信息从阳间注销，加入阴间籍册，祈求逝者安宁）。

　　长期以来，大王庙香客络绎不绝，香火旺盛。时至清光绪后期，此地开凿了一条长达5公里的人工运河，取名横河。为方便横河北面的善男信女及乡民来此庙进香或祭祀祖先，先是在横河上搭建了一座简易木桥，后木桥历经风雨朽烂垮塌，便于民国初年，经乡绅、贤达多方筹款，在木桥西边建起了此石板桥。

　　该石板桥宽2米，长25米，桥孔净宽近5米。桥面两侧各有一条5米多长、40厘米宽、20多厘米厚的长石条，内侧留有槽口；中间用13块长方形块石嵌入两边长石条的槽口中，从而铺成坚固平坦的桥面。桥面中央的一块长方形块石上，刻有圆形的阴阳鱼图案，桥墩两边内侧均竖有5块长石条复壁。桥面长石条外侧，两面均以阳文繁体字刻着“西庙桥”3个大字。

　　阔别40多年后的一个暖阳下的冬日，我重返西庙桥。此时太阳开始西沉，落日余晖倾泻在斑驳的桥墩上，将古桥涂上一层金黄色，更添些许沧桑。石板桥倒映在宁静的水面上，古桥轮廓清晰可见，依然十分典雅和壮观。我坐在离桥堍不远的河边，凝望西庙桥，沉思良久，恍然如梦。回忆起与西庙桥的结缘，许多往事难以忘怀。

　　我与西庙桥的初次相遇，曾上演了惊悚的一幕。那年我17岁，初中刚毕业，开始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时值立夏时节，队里接到公社供销社生产资料部一张3吨大粪的计划分配单，需要摇船至无锡城内吉祥桥堍的环卫所码头，将大粪装船运回来，用于桑园施肥。

　　身为生产队长的父亲，趁着队里此时农事较闲，带上我接受了上无锡摇粪的任务。清晨，父亲掮着一支橹，掖着竹篙，我挑着一副泥篮，一头装着铁锅、几捆豆萁和生活日用品，一头码着二三十块红砖，来到鹤桩浜口，跨上生产队的农船，解开河边木桩上的缆绳，将木橹按至船艄的橹柠头（球钉）上。农船是一条3吨的新水泥船，刚买回不久。父亲两手叉开，掌着木橹，我则在旁边扭起绷来，橹翼溅起浅浅的浪花，水泥船启程向着无锡进发。驶过弯弯曲曲的东风河，农船开始转弯，进入笔直的横河之中。

　　初夏季节的横河，正值枯水期，河面显得狭窄，水泥船悠悠荡荡向前缓慢地行进着。为了迅速学会当橹技巧，父亲让我独自当橹摇起船来，他则去往船头，用红砖垒行灶，以便农船行至东亭杨婆圩时舀水烧饭。我两手当着橹，学着摇船的步子，前进两小步，后退三碎步，节律循环，如此往复。随着橹声欸乃，浪花飞溅，农船平稳地缓缓前行，两岸苷棵墩和桑园不断往后退去。

　　水泥船很快行进到离西庙桥50多米处，原本6米多宽的漕河河面突然间壮大为30多米宽，不远处西庙桥仅宽5米的桥孔似“束水关”一般，成了横河上狭窄的隘口。面对宽阔的河面和较窄的桥孔，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两手一松，笨重的木橹突然从橹柠头上滑落下来。我急忙将橹抱起来，重新按上橹柠头，但水泥船停止了前行，开始失控，打横漂移起来。这时父亲刚将红砖垒成行灶，听见船尾异动，抬头见状，一个箭步跨过前舱，踏上跳板跑至船尾，两手用力掌握木橹，一把大角度的推艄，重新调整船的前行方向，并叫我快到船头拿竹篙在左船舷用力撑下一篙，迅速地将船头扭直对准桥孔方向。待竹篙脱水收起，水泥船头即将进入桥孔，父亲在船尾又重重地扳过一艄，此时船只已缓缓驶入桥孔，但船舷还是与桥墩摩擦发出“咯噔”的声响。水泥船受到震动摇晃起来，突然“嘭”一声，铁锅从刚垒好的行灶上滑下来，滚落在前舱里，幸好没摔破。手忙脚乱中，父亲盯着桥孔，紧张地摇着橹，将船迅速拎直，使劲将水泥船驶出桥孔。我也在船头用双手扶住桥孔内的石条复壁，防止船舷再撞上石条。当船穿过石板桥时，我抬头一瞥，两边垂直石条上镌刻的一副楹联至今还记得：“波泛龙鳞连震泽，桥横雁齿步长林。”此时的我们，顾不得认真赏读桥联的文化内涵，继续棹舟逐浪前行。这次在西庙桥的遭遇，在我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翌年深秋，稻谷登场，生产队分配口粮，我们全家10口人，分到足有20多石。一个清朗的秋日，我和父亲将稻谷装上农船，摇船来到西庙桥旁的红卫大队粮饲加工厂开砻。我们将运粮船停靠在西庙桥北侧的河滩边，沿着岸边杂草丛生的小径，上坡便可直接到桥堍。这时横河的水很浅，上坡的路有点陡，我肩挑盛满两箢子的稻谷，沿着陡坡，踩着路上一层层的防滑稻草，吃力地向着西庙桥堍走去。跨上桥头，转过身来，当我迈步至桥中央时，脚下平坦的石板突然发出清脆的“叮叮咣咣”撞击声，伴随着我铿锵有力的脚步，犹如一支乐队，奏出一曲美妙动听的乐章。

　　我和父亲将稻谷堆在加工厂的水泥地上，然后用笆斗盛满稻谷，举过肩头，喂到开砻的漏斗里。随着碾米机皮带和轮子飞速转动，脱壳后的糙米“哗哗”地流入下面的笆斗中，一股浓郁的新米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我一边忙碌着帮厂里当班的师傅开砻，一边询问西庙桥上的石板为什么不镶嵌平稳。师傅告诉我，这是造桥的石匠师傅特意设计的，因为这样一来，遇有外来人员经过西庙桥，本村人便能听到石板碰击的响声，引起警觉。抗战时期，日本鬼子进村扫荡，桥上石板一响，村里百姓便会赶快躲藏起来。说笑间，开砻不到两小时，就顺利结束了，我和父亲将碾好的新米一担接一担地挑回船上，步履匆匆地在西庙桥上往返了10余次。在这座历经沧桑的古桥上，我第一次留下了坚实而欢快的足迹。

　　改革开放初期，农村传统庙会逐步恢复。农历三月十五，是当地一年一度的“黄土塘节场”，除了踏青春游、走亲访友，家家户户都要大开筵席招待亲友，黄土塘老街上更是人海如潮，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这天下班后，单位同事老许邀请我们去他家做客“游节场”。他家就在紧靠西庙桥的横河边上。主人准备了丰盛的酒菜，我们一桌同事一边喝着老许家自酿的米酒，品尝美味佳肴，一边交流工作琐事，相谈甚欢。待到酒席散尽、起身告辞时，都已酒酣耳热，十分畅快。我们推着“二八大杠”自行车，鱼贯走在横河岸边小道上。此时，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已寂静下来，圆月高悬苍穹，月光倾泻在广袤的田野上，夜幕中的西庙桥在月光映射下清晰可见。走着走着，离西庙桥越来越近了，大家惊奇地发现，一轮明月倒映在桥洞内平静的水面上，勾勒出“庙桥映月”的光影之美。桥下的横河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天上的月亮沉落水中、水中的月亮悬挂天上，如影随形，一样的熠熠生辉，一样的柔情如水，如诗如画，如梦如幻。

　　随后，我们站在古朴的西庙桥上赏月。我们已从畅饮后的微醺中清醒过来，但眼前的光影美景又让我们再次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