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11/26
09:31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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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无锡是鱼米之乡,祖祖辈辈传承着千年农事。而我所经历的年代,是千年农耕长河中的大漩涡,它深深地漩进了我的脑海之中。
生产队粮食的归宿
在人民公社年代,我们这里一年要种植三熟粮食作物,分别是三麦、前季稻、后季稻。收获的粮食根据政策留下每人约600斤原粮作为口粮,留好集体猪场的饲料,上交国家征购任务后,剩余的粮食也不能自行分配,全部以议价粮形式卖给国家。
位于我们公社的茅塘桥粮库,有好多高大白色的粮囤,如超级大蘑菇。方圆几个公社的人都把公粮交到那里。那时没有公路,交公粮全部用船运。
交公粮的船到粮库码头后,按次序排队。轮到检验时,就有一个手执标枪类插竿的检验员走上船,把标枪插入船仓内,抽出时会有数粒稻谷落入竿内暗盒。检验员手捏几粒稻谷,熟练地扔在嘴里嚼,此后他说的话就是皇帝的金口。他若让你把稻谷退回去,争辩是徒劳的。
交粮司磅时,司磅员会将一根计数的筹码插入笆斗,掮谷者在指定的地点丢下筹码,然后走向高大的粮囤。肩掮沉而重的笆斗,脚踏长又晃的跳板,必须全神贯注,这是考验各人胆量的时刻。走到粮囤入口时,你一定要屏住呼吸,因为里面谷尘飞扬,迅速倒掉稻谷后,走上回程的跳板中段,才能深深地喘口气。
那时生产队的农船以积肥为主,农船负责把粮食运到粮库后就返程了,因为交公粮要等待一天半天的时间。每每快要轮到收粮时,我们生产队的男社员带上几个负责上掮的女青年匆匆赶去。那个时候的人吃苦耐劳,记得我们交粮结束后,在茅塘桥羊汤店喝碗羊杂汤,人人头套箢子(笆斗),似一群甲虫,踏着月光步行一个多小时回家。一路上说说笑笑,听着青蛙奏乐,伴着漫天星斗,闻着植物气息,不知不觉间到了村头。
粮食登场后,第一场晒干的稻谷不是交公粮,而是开砻,不少人家已经等米下锅了。等到白花花的米轧出后,我们就急不可耐地煮新米饭。闻着诱人的饭香,我们可以在无有下饭菜的情况下吞咽一斤米饭。
稻谷出米率一般在72%左右,600斤原粮照此标准折算成大米约430斤。每人每天约是1.18斤,按现代人来说,这点米肯定够吃了,但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少有荤菜上桌面,所以一个个都是大胃王。
分米了!队长一声号令,每户人家都会派一个代表去看司磅。到吃晚饭时,人人手捧大海碗,碗中盛装浓、稠、香的新米粥,聚集到约定俗成的场地,“嚯落落嚯落落”,奏出一曲丰收的交响乐!
失去踪影的桑园
蚕丝曾是无锡的三大出口商品之一。自集体化以来,蚕桑生产一直是农村人民公社的主要副业,有“金山(粮食)银山(蚕茧)一起挑”的口号。当时,大队里的副业委员、妇女主任、民兵营长、团支书、治保主任、农技员、蚕技员、血防员等“八大员”中,负责蚕桑生产的就有两人,由此可见蚕桑副业的重要性。在生产队里,桑田面积一般约占耕地面积的10%。资料表明,蚕桑副业的收入虽然只占农业收入的10%左右,但因其投入的生产成本低,所以经济效益大大超过农业生产。据我们华三房生产队1975年农本调查资料显示,每亩纯收益:小麦亏本5.69元,蚕茧盈余36.71元。
冬季,桑树进入生长滞缓期,队里的辅助劳动力就会手持锯子修剪桑树。经过年复一年的修整,桑树主杆造型各异,恰似偌大的盆景区。春天,桑树睁开了一只只朦胧的眼睛,此时的桑园是禁区,连小孩子们都识相地却步,生怕碰落桑芽。孩子们,别急,桑树记着恩呐。到满园翠绿时,一颗颗红紫相间的桑葚正笑脸相迎,顽童们享受着甜中带酸的美食。
20世纪70年代,在“整田平地”运动中,各大队都将零星的桑田规划成大片大片的桑园,我们曙光大队也在锡甘公路南侧建成“百亩大桑园”,成为一道亮丽的景观。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建有养蚕用房。在养蚕之前,要用西力生、赛力散、灭蚕蝇等对蚕室进行严格消毒,然后再对蚕台、蚕匾采取洗、清、晒、熏、药等消毒措施。妇女们将蚕匾挑到河埠头,浸入水中时,清澈的水面荡漾出一圈圈褶皱,深藏了一冬的脚丫踩入乍暖还寒的水中,会情不自禁地扭动,那白白的腿肚子,活脱脱一条大眠的蚕宝宝。
饲养家蚕有春蚕、夏蚕和早、中、晚秋蚕五期。晚秋蚕一般不养,除非遇到特别好的年景。其中数春蚕产量最高,茧质最好,收益最大,其收入约占全年蚕桑收入的45%,所以,生产队对春蚕的饲养极为重视。
宋诗人朱淑真云:“蚕事正忙农事急,不知春色为谁妍。”在孩子们快乐的时光,蚕妇们正辛苦着。每年的“劳动节”后,各生产队都会去蚕种繁殖场领取蚕种。蚕种是装在小木盒里的,似黑色的油菜籽,拿回的途中必须避风避光。第二天开始“收花”(出卵),出卵后的幼蚕叫一龄蚕。这时的“蚕宝宝”极其娇嫩,喂的桑叶是摘取桑枝顶尖第二、第三片嫩叶,叶色以淡黄为佳,喂叶前用菜刀切细。采桑叶都是在清晨,蚕妇们将沾满露珠的桑叶洗净,再晾干。蚕室室温保持25摄氏度左右,一般用煤炉加温。养蚕负责人住在蚕室里,晚上要几次起来喂桑叶,她们大多是有强烈的责任心、心细如针的中年妇女,由于缺少睡眠,眼睛个个似大红灯笼。一熟蚕饲养结束,大概需要20多天,由于付出的精力、劳力太多,蚕妇们都会瘦掉一身肉。
蚕宝宝一生分四个眠期,在饲养过程中,从三眠开始每天要给它们换匾(俗称替匾),把蚕宝宝的粪便(蚕沙,是高级农家肥)和桑叶渣倒掉。大眠(四眠)后,是桑叶消耗量最大的时期,约占整个养蚕周期的85%,如果不喂饱会直接影响蚕茧质量。此时,生产队的妇女劳动力几乎全部去桑园伐条,把纤细颀长的枝条连带桑叶剪回,再加班加点将桑叶摘下。那些长长的枝条也不浪费,正巧赶上农家搭黄瓜、长豆等枝蔓果蔬的支架棚。
蚕事也逃不出靠天吃饭的自然规律,桑叶和秧苗一样,属于“黄金,狗屎草”,紧缺时是黄金,多余时是狗屎。遇到蚕宝宝缺少桑叶时,干部们就分路奔走寻找叶源。我们公社的蚕技员胡雨田不但技术过硬,社交也有一套。印象中有几次,她让我们去苏州浒墅关等地购买桑叶,拯救了危在旦夕的蚕宝宝的生命。当然,也会发生割肉剜心的事,将白白胖胖的蚕宝宝倒掉,此时,吃辛吃苦的蚕妇们会流下痛心的眼泪。
在大眠后的几天中,蚕妇们把捋干净的稻草铡成30厘米左右,用绞钩绞成柴龙,为蚕宝宝“上簇”做准备。当蚕宝宝在蚕匾里一直仰头时,说明要结茧子了,就要把它捉到柴龙上。蚕宝宝会在柴龙上作茧自缚,等它在里面慢慢变成蚕蛹后,蚕妇们会将蚕茧小心地摘下来,放入茧篮中,或船载或肩挑到公社蚕茧收购站。蚕妇们围着评茧员,眼睛睁得铜铃大,竖起仔耳朵,生怕听错了她评定的上茧、次茧、双宫茧、印烂茧数字。在结算处拿到绿色的付款委托书(售茧证明)后,蚕妇们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地,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挑着空荡荡的茧篮,兴高采烈地回去,向队干部们表功。
那时物质匮乏,蚕蛹因富含氨基酸很受青睐,而基层茧站的蚕蛹不多,蚕蛹给谁都由站长说了算。
20世纪70年代是无锡地区蚕桑副业的鼎盛期,后来,随着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小规模的桑田不适应养蚕条件,加上蚕桑副业大形势的变化,乡镇企业的发展,蚕桑生产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的乡村,桑树已属“稀有树种”。
救命的红花草
红花草学名紫云英,俗称草籽头,可见农人在千百年间,通过对百草反复比较,选中她为百草之王。
农民种植红花草的初衷是将其作为优质基肥来改良土壤,因红花草富含根瘤菌。
每到秋高气爽收获水稻前夕,生产队委派有播种经验的农民,将状如微型苏打饼干的红花籽撒入选定的水稻田中。到水稻收割时,细微如牛毛的红花草已从稻垅中娇羞露脸。寒冬腊月,幼小的红花草似皴裂成萝卜丝状的孩儿脸,一副可怜相。春风初归,红花草似背着酱紫色书包的学生娃。几场春雨,她蜕变成青涩的少女,苗苗条条。现蕾期后,红花草生长速度徒然加快,活脱脱一位青衿裹身,秀丽丰满的村姑飘然而来。
红花草紫红色的花朵似小巧的阳伞,烂漫在田野,与金黄色的菜花,青绿色的麦田,灰褐色的村落,构成江南春色图。
困难阶段,红花草自然是上品。谁生产队里红花草田多,谁就有富足的粮仓,就有度荒的本钱,就有姑娘嫁过来。初春,人们吃红花草的嫩头,因离最早的元麦成熟还有一个多月,饥民只能以红花草为主食。待到夏季小麦粉吃光,又靠红花草干来填肚皮。红花草火红了,她挽救了无数条性命。我们这代人的血液里流淌着红花草的汁液。
那时,队里制定了土政策,谁抓住偷割红花草的人,所获赃具赃物归己所有。但凡本生产队社员偷割红花草,见者都装痴装呆,因为人人手脚都“不干净”。为了缓和矛盾,生产队会在满足集体猪舍饲料的前提下,分配一部分红花草给社员,作为猪饲料,其实都进了人们空空荡荡的食道。
记得一个大雨滂沱的黄昏,母亲发现邻队有人在偷割我们队里的红花草。她穿上蓑衣在雨中狂追,内中有个逃得慢的小女孩,慌不择路中丢弃了竹篮。当母亲提着一篮红花草回家时,我们兴奋不已,她俨然是前线归来的英雄。在食不果腹的年代,一篮红花草可以让全家人饱食几天,最喜人的是那只价格不菲的六角竹篮,挂在厨房间梁上,使那些缠满草绳的破篮黯然失色。惜好光景只有一天,翌日,母亲将竹篮送回了小女孩家。
困难阶段结束后,红花草依然在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春分前后的红花草尤佳,可炒食,做馅料等。用开水淖后晒干的红花草,可存放两年。夏日,取红花草干蒸肉,满堂溢香,是春季“腌笃鲜”后的又一道家乡美食。而腌制的红花草鲜滋滋甜咪咪酸哜哜,搭粥时别有风味。假如有少妇觅食红花草咸菜,作为过来人的堂娘娘就会抿嘴一笑:有喜了!
仲春时,红花草到了全盛期,我们这些少男少女就成了刽子手,将它们齐根割断。由成年人挑到灰潭里,与河泥充分搅拌,谓之“腌草”。然后,将灰潭灌满水,使红花草在阳光的作用下逐渐发酵。待夏熟作物收割后,挑到田里,作为下一茬农作物的优质基肥。
如今红花草成了稀罕物,偶尔在野外能睹其芳容。假如农家乐业主给其留一席之地,食者定称佳肴。(顾建明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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