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07/02
10:32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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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晓农 文|
从宜兴蛟桥河步行街西望,一座高大的石拱桥犹如凌空飞悬的彩虹,在波光潋滟的氿水映照下熠熠生辉,花岗岩的桥铭石上,赫然镌刻着“重建蛟桥”四个大字。这座蛟桥,是2005年利用原桥的部分遗石,按照清末蛟桥的式样复建的,比原来的蛟桥更为高大。
桥北有座碑亭,亭里矗立着一块巨大石碑,碑头刻着“晋征西将军周孝公斩蛟之桥”十二个浑厚矫健的大字,碑文记述了这款东坡题书的来历。碑亭之西,又有一尊雕塑,一个健壮的赤膊大汉骑在张牙舞爪的蛟龙身上,左手紧抓龙角,右手高举长剑,向挣扎的蛟龙用力刺去,仿佛再现周处斩蛟的情景。
(一)东坡题桥
宜兴这座“蛟桥”,因西晋周处斩蛟而名。
但蛟桥原先叫长桥,位置也不在氿滨,而是在城里,连接着南北大街。
长桥十分古老,建桥时,阳羡县还没有城墙。那时荆溪非常宽阔,人们主要居住在溪北,如果要去溪南,除了划船,便只好泅渡,经常是“望溪兴叹”。
东汉献帝兴平二年(195),阳羡来了一位名叫袁玘的父母官,他为方便百姓出行,就在荆溪上架起了一座长长的木桥,因为长,故称“长桥”。周处斩蛟时,就是蛰伏在桥下的木梁上跳下去的。
据说,这座长桥,南北有七十二丈长,以魏晋的尺度,该桥近一百八十米,桥以“长”名,当之无愧。
因是木桥,便不甚牢固。南唐时,吴越国进犯义兴(即今宜兴),打到长桥附近被邑人击退,越寇撤退前纵火烧营,飞焰把长桥焚毁,过了14年方得重建;北宋元丰二年(1079),郡丞钱垂范来宜兴视察,官舟停在长桥下,船家生火煮饭,余烬半夜复燃,待发觉时,梁柱桥板均已烧毁。
没有桥的日子真不好过,元丰四年,褚理来宜兴任县令,易木为石,将木桥改建为石桥。
元丰七年仲秋,飒爽的金风吹散了浅浅白云。西氿上驶来一叶轻帆,伫立船头的,便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
5年前,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把风华正茂的抱负打得粉碎,湖州知府苏轼以“讥切时政”“谤讪朝廷”的罪名被御史台收监受审,年底谪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直至当年三月,接到平调汝州的文书,方于四月沿江东下,经建康、润州落脚,九月从常州来到宜兴。
东坡的心情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帆船一入荆溪,心胸就旷达爽朗起来,他感觉像回到了家。东坡觉得,也许宜兴就是自己百年后的归宿。
这时褚理已经升迁,新任县令叫李去盈,听说坡翁来了,立刻在迎华驿设宴接风。李去盈是东坡的粉丝,尽管东坡因“乌台诗案”贬谪,却依然是他心中的偶像。
李去盈说:久闻苏公喜爱宜兴之佳山水,曾买田黄土,后来出了些变故,不过早已被本县驳回,先生尽管放心。
东坡表示感谢:得知那田主反悔,轼本移牒退还,多谢父母官维持原契。山庄虽可粗给饘粥,然却未足伏腊,轼此番来宜,正欲再寻一处。东坡所言“伏腊”,是生活必需品的意思,东坡说黄土的田庄虽能喝上干粥,却远远不够开支。
李去盈当即表示积极配合:此乃小事,先生如有需要,学生定听差遣。
说完买田之事,话题转到新建的长桥上。
东坡说:长桥乃阳羡之丰碑,袁玘创长桥以利涉,周处斩蛟虎以除害,都是可颂之历史、宜兴之骄傲。五年前,我来宜兴,亲见焚毁的长桥,心中涌起阵阵伤痛。如今易木为石,革旧鼎新,真乃县之幸、民之福也。
李去盈说:先生所言极是。长桥历来便是最佳的赏月之处,唐时便有“长桥今夜月,阳羡古时州”的吟咏。五十多年前,贾昌朝为宜兴令,曾重建长桥,后来当了宰相,重游宜兴,吟有“坐忆蛟桥此日新”之句。先生十年前所咏“临风慨想斩蛟人,长桥千载犹横跨”的佳吟,至今人人皆能吟唱。
东坡谦逊道:昔日聊咏,何足挂齿!
李县令站起身来,屈体拱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欲劳先生为斩蛟之桥留下墨宝,流芳万世!
东坡也不推辞。李去盈令人取来文房四宝,亲自展纸研墨,侍候用笔。东坡抚平纸张,压上镇纸,眯起双眼,略作思考,饱蘸墨汁,欣然命笔。只见力由臂发,及指、及笔、及纸,犹如蛟龙翻腾,长蛇浅游,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晋周孝侯斩蛟之桥”八个遒劲大字,赫然纸上。李去盈见字字铁画银钩、雄健浑厚,连称“右军再世”。
东坡又一连写了数幅供选,李县令千恩万谢,将“晋周孝侯斩蛟之桥”八字镌于桥上东侧的碑亭内,并按东坡“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之意,将桥名改成了“荆溪桥”。
(二)崇宁禁锢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十六岁的苏轼怀着一肚皮的不合时宜,闭上了双眼。
“不合时宜”是王朝云对他的评价,也得到东坡的认可,因为他不稔中庸之道,不善鉴貌辨色,更不会溜须拍马。他生活的年代,正是新旧朋党争斗激烈、你死我活的时期,从熙宁二年(1069)宋神宗启用王安石变法开始,朝廷里就形成了新旧两党,你方唱罢我登场,台上的恨不得把台下的一棍子打死,再踏上一只脚。而性格直率、不善明哲保身的苏轼,就不可避免地成了党争的牺牲品。
当年,他被王安石赶出京城后,便萌发了“退归”之意。熙宁六年冬他去常州、镇江赈灾时,除夕夜抵达常州,就发出了“退归拟学旧桃符”的感叹;赈灾结束,他写给陈襄的诗也咏道:“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他说无锡和宜兴都是鱼米之乡,我想在此买牛躬耕,如果您来这里,我可以杀鸡款待您。
天生我材却无奈。在归退之前,日子还要过下去,唯有适应环境,才是生存之道。所以即便被贬至天涯海角,眼看隔着茫茫大海,回归无望,东坡还是种植了水稻和水果,并教土人掘井取泉,还开堂办学,培养出海南第一位举人和进士,甚至用椰子壳做成帽子戴在头上,引得妇孺追逐围观,却还咏诗自嘲。其实东坡的心里,却是滴着血的。
不管黄州、惠州、儋州,东坡对朝廷始终寄予厚望,他时时幻想着天帝会召唤他离开海岛,回到中原。宋徽宗登基,他接到赦令,喜出望外,赞颂说:“建中靖国(宋徽宗年号)之意,可以峙安!”他仿佛看到天也蓝了,海也清了。
然而,东坡仅仅是大赦的受益者,徽宗帝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第二年,即崇宁元年(1102)七月,徽宗拜蔡京为相,对高太后听政期间上疏反对新政的三百零九名官员全部列出姓名,刻碑立于各州路,作为“万世臣子之戒”。次年四月,又下诏焚毁苏洵、苏轼、苏辙、黄庭坚、秦观等人文集,这就是历史上的“崇宁禁锢”。
“崇宁禁锢”长达二十四年,直到宋徽宗禅让,宋钦宗登基方才解禁。要不是许多文人把他们的文集暗藏下来,也许我们现在根本读不到他们的作品。
东坡镌于蛟桥上的碑刻当然不能幸免,不过时任宜兴县令的王昌彦手下留情,没有蓄意将其砸碎,仅仅把石碑凿出来推入河中,留下了复出的后话。
(三)墨宝重现
南宋绍定三年(1230),浙江临海(今属台州)人谢奕修任宜兴县令。宜兴是他首个为官之地,三年后,他调任淮东总领所,后来历官湖州、温州、婺州、绍兴等地,提举隆兴府玉龙万寿宫,终官宝谟阁直学士。他和弟弟谢奕恭俱善书画,且精于鉴别,所居“养浩斋”里,收藏了许多珍贵的历代法书名画,甲于一时。
谢奕修来到宜兴,与当地名士文人相交甚笃,听他们说起蛟桥上原有一块东坡的蛟桥题刻于一百年前崇宁禁锢时毁掉了,不知去向。
谢奕修是官宦世家,祖父谢深甫官至端明殿学士,拜右丞相;父亲谢采伯做过节度使。谢奕修自己就是书法家和法帖名画收藏家,他清楚记得父亲曾说起,家中藏有一幅东坡的蛟桥书帖,便把此事说与乡贤。乡贤听说后,喜出望外,奔走相告,消息顷刻传遍宜兴城乡。
六十三岁的谢采伯收到儿子来信时,尚在泉州福建市舶司任职。他放下公事,赶回浙江老家,不料翻箱倒柜,竟然不见踪迹。这幅字是肯定有的,因为是从父亲谢深甫那里得来的,自己曾展开赏阅过。不说苏轼也是自己的崇拜偶像,就凭儿子在宜兴为官,复刻东坡蛟桥题字,也是一定要支持的。一连几天,谢采伯茶饭不思,脑子里尽是这幅题书重重叠叠的印迹。
这天晚间,心烦意乱且腰酸背痛的谢采伯躺在榻上假寐,忽然梦见那幅题字躺在南楼的箱子里。谢采伯一个激灵醒来,细细回想,还真有可能。原来他家有四间藏书阁,呈“口”字形布局,一次南楼漏水维修,把书箱搬到了侧楼和北楼。南楼修好后,又先后维修了北楼和侧楼,所有的书画都曾搬动过,因南楼维修最早,原先搬出去的箱子搬进来后就堆在了最下面。于是吩咐管家,把南楼未标明书目的书箱全部打开看一遍,果然找到了这幅墨宝。
谢采伯展开苏轼手书,一股浓郁的香樟味扑鼻而来,墨宝历经岁月,纸张早已泛黄,但却未见霉斑蛀眼,这个墨宝是十二个大字:“晋征西将军周孝侯斩蛟之桥”,笔力遒劲,神采焕发,犹如初书,遂遣家人送至宜兴。谢奕修在桥南东侧建了一座碑亭,把东坡题字碑立于亭中,乡贤齐颂道:“若非谢公为宰,坡翁之宝将湮也。”
清康熙年间,县令彭耀祖招募民夫拓浚城河,崇宁禁锢推落河中的东坡八字断碑,也终于重见天日。该碑虽系楷书大字,但因凿出时以及推入河中的损坏,又浸泡了六百多年,字迹多有腐损,挖出后就放置在长桥南堍小屋里。乾隆十一年(1746)蛟桥重修时,东坡题写的两块“斩蛟之桥”碑,分别嵌砌在桥南堍石阶壁中和东侧桥栏壁内。
我小时候看到的长桥,尚在城中,是光绪十九年(1893)重建的。拱圈上方刻有“重建蛟桥”四字,苏东坡所题的十二字铭刻就镶嵌在桥的顶部东侧偏南的石栏间,人们经常于此驻足,自豪地、不厌其烦地讲述着周处除三害、改过自新、英勇报国以及东坡题桥的故事。“晋周孝侯斩蛟之桥”的八字铭刻我未见过,也许因宜兴沦陷后,日本鬼子为了通行汽车,将长桥重新改造时毁掉了。
光绪重建蛟桥的桥洞两侧,镶嵌着两副阳刻对联,桥东联是“平步青云,对南廓铜峰,千秋坚固;重看明月,印东流氿水,万派朝宗”。桥西联为“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妙墨尚留苏学士;行人安稳,布帆无恙,神威犹仰晋将军”。其中“神威犹仰晋将军”和“妙墨尚留苏学士”,就是用的周处斩蛟和东坡题墨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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