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06/11
10:27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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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阳 文|
近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发行了《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近三百封信函,呈现了钱锺书和杨绛两位先生工作、生活、心境、交往、论学状况,为读者呈现了一个更丰富立体的钱、杨世界。书中收入往来书札的至亲,有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妹夫石声淮、堂妹夫许景渊,杨绛的大姐杨寿康、小弟杨保椒和舅表妹唐瑞琳。阅读这些手札,可以一窥钱、杨两位先生流淌在血液中的割舍不下的纯真亲情。
父子情:“不必以老人为念”
钱基博,1946年去往武汉,任华中大学中文系教授,随女儿钱锺霞和女婿石声淮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华中大学改制为华中师范学院,钱基博续任教授。到了1955年,钱基博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第二年,他在致钱、杨的书札中这样描述自己的身体:“我去冬便血,小发即止,私自欣幸。不意此次一发累月,每登厕则紫血块血饼并下。校医诊视血压盘旋于一百十度与六十五度之间。血既一时无法止,且先补血。两星期来,每日护士来静脉注射葡萄糖及维他命C(认为有抗坏血神经作用)两种针,皮下注射肝精针。”
正因为他的身体原因,钱、杨有意将其接去北京,钱基博婉拒,一则在武汉女儿、女婿对其照顾有加,二则放不下教学。他写道:“汝信称迎养自是孝意,现在且不必。我在此,声淮夫妇以外,雷、彭及其他同仁都对我夫妇作种种招呼。一入京,则非汝夫妇招呼不可,无人分劳,一也。又我对教学兴趣未减。声淮文学史课,日相商课,渐成专家。而雷、彭两人考古方面亦渐入门,虚心孜矻,一二年后,我可放手。现在尚未其他同仁涉及中国文史哲理方面,亦时有疑难相商,我笔舌互用,无不各得其意以去。一线生趣,赖有此耳。一入京,则所学尽废,食闲饭而已。”
此次生病,老夫子感慨万千,与老伴闲聊时说:“万一我先乘化归尽,你可入京依先儿。武、牛(按:武,钱锺纬。牛,钱锺英)儿女累已重。现在社会尚需要我,我尚可半眠半坐,劳力自给,且两老人相依为命,儿子中年负担不轻。何必以老年之身相累。”在此信中,他还关心钱、杨的身体,写道:“昨日见汝致声淮书,悉检查血管是否硬化,结果如何?极念。老人病是当然。汝夫妇正在中年,未来许多担荷压在肩上。我不以老病为忧,而愁汝辈之衰早。劳可节则节,心得放且放,不必以老人为念也。”护犊之情溢于言表。
钱基博此信写于1956年4月29日晨。这一天,钱基博又去蒋医师那里作了一次诊疗,于是4月30日晨他又补述了这次诊疗过程。他说,蒋医师称:“放心,至要至紧一句话。公此病于生命无碍,且于健康无碍,不过痛苦而已。脉细而静,唤做芤脉,照例是多病而寿。九十我不敢说,八十必可庆也。”这番说辞,自然是蒋医师宽慰老夫子之话,钱基博转述于此,也是宽慰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儿媳吧。
一年多后的1957年11月21日,钱基博在病痛的折磨下溘然长逝。远在北京的钱锺书未能尽孝送终。
同胞情:“现在只剩我们二人了”
《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收有杨绛长姐杨寿康的两通书札。这两通书札的字数均在三四千言,是所有亲友书札中篇幅最长的。
杨寿康,生于1899年,年长杨绛12岁。她早年就读于上海启明女校,毕业后留校任教,三妹闰康、四妹季康(即杨绛)得以豁免学费入校读书。后来,杨寿康定居上海,晚年生活由杨绛供养。
在这两通书札中,杨寿康事无巨细地回忆起早年教会和启明学校的往事、她翻译《死亡的意义》等著作的情况,以及一些家庭往事。其中,她特别提及大弟杨宝昌出生及夭亡的轶事。杨宝昌出生于1912年,比杨绛小一岁,从小体弱,1930年在18岁时病亡。关于杨宝昌的出生,据杨寿康笔述,那是在农历正月初四的凌晨,躺在床上的杨母突然大声急呼陪夜的杨寿康,说是小孩马上要出生,让她快点拿来蒸好的桂圆肉。当时,民间认为产妇临产前饮下煮汤的桂圆肉可以增加气力。当杨寿康跪在床沿上为母亲喂食之际,杨母羊水破裂,喷了杨寿康一脸。关于杨宝昌的病亡,杨寿康又是这样回忆的:“他是肺结核加上急性脑膜炎,很易传染,尤其年轻弟妹必须隔离,你大约也在隔离之列。大约晚上十二点左右,久已不动不言、不饮不食的宝昌,忽然他举起双手,在空中攀摸,仿佛要拉着一样什么东西的姿势,一方面断断续续喊着娘娘……娘……娘……,慌慌张张,惊恐万状。娘娘(指杨母)见状,想走到他床前去,刚一举步,自己亦激动和难过到摇摇欲坠,我赶忙把近边的一张藤椅,推向她身后,她就这样瘫痪在藤椅里。这时我顾不得娘娘,走到床前,把右臂从枕边插在他后脑,把他扶起抱在我怀里……半分钟以后,他就在我的臂抱下咽气了。”事后杨母对杨寿康说:“你是第一个接他的,也是最后一个送他的。”杨寿康的这些来自至亲骨肉间的真挚回忆,今天读来仍能让人动容。
杨寿康这两通书札没有署上年月。1979年冬,杨绛应邀写下《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可以推测杨寿康的两通书札正是在此期间因杨绛的请求而写,是在“回答”杨绛的一些提问。
钱杨的独生女钱瑗在1996年因肺癌晚期而住进了医院,在前一年钱锺书已经因病住院。钱瑗丈夫向钱、杨隐瞒了病情,直至当年11月医院发出病危通知,才不得已将钱瑗的真实病情告诉了杨绛。而身在上海的杨绛小弟杨保椒却早已得悉了消息。1997年1月7日,杨保淑收到杨绛的来信,次日他在给姐姐的书札中这样写道:“隐瞒也只能是暂时的,一旦必须揭穿,对思想上毫无准备的亲人来说,打击将更严重。果真顶不住,对一个86高龄的老人将意味着什么?!”“昨天收到了你含着眼泪写的信,把详细情况告诉了我。为了安抚我,信写得很好,看不出任何激动。我感到心痛,同时也感到宽慰,感到我姐姐毕竟坚强、高明和伟大,她顶住了最后的大风浪和大灾难。”钱瑗,小名圆圆,杨保椒在信中以“〇〇”代称。
1997年3月4日,钱瑗停止了心跳,杨绛随即给小弟发去两信。3月9日杨保椒回信,安慰姐姐说:“前后两信都收到,前信未敢回,怕触痛伤处。白发人送黑发人,哪有不痛之理。唯一可告慰之事:一是〇〇走前未曾经受较长较烈折磨(像阿必和阿桼一样);二是你们母女都有坚强意志和高度智慧;三是〇〇有个好脾气的丈夫,你们有个善良忠厚的女婿;四是你和锺书都有好人服侍。”阿必和阿桼,是杨绛的两位妹妹、杨保椒的两位姐姐,当年都已经去世。
钱瑗去世后,杨绛向钱锺书隐瞒了实情。在钱瑗去世一年多后的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过世。1999年底,杨保椒给姐姐去信,写道:“锺书哥脱离苦海,而你变得更孤单了,我为此很愁很愁。儿媳又告诉我,你以‘圆圆现正出差在外’而瞒过了锺书哥,堪以告慰。”杨寿康1995年在上海去世,杨家八个姐弟此时只剩下杨绛、杨保椒两人了。杨保椒在此通书札中还写道:“寿康姐去世时,你曾说过:‘现在只剩我们二人了。’我觉得这是你很‘动心境’的话,我想也不敢想。”
同道情:“同心永,白头偕”
《钱锺书杨绛亲友书札》收录书札最多的亲友当属许景渊,有十通之多,时间跨度为1978年至1995年。许景渊,字镜玄,是钱基博孪生弟弟钱孙卿的女婿,也就是钱锺书的堂妹夫。
许景渊与钱锺书、杨绛的往来书札之间,除了亲戚之间的嘘寒问暖之外,更多的是叙述自己对钱、杨学说和学术界的观感,并常寄赠诗作。他们之间堪称同道。书中收录的第一封信,写于1978年10月8日。在信中,许景渊由杨绛所译名著《名利场》说到当时翻译界的不良学风:“近来欧美名著纷纷重刊,不知大嫂校订之《名利场》亦将再版否?读者期望甚殷。比阅近期《外国语》杂志(上海外院编),刊载翻译文章,中多摘引《名》译隽句,作为范例,加以敷陈,而又不注明出版,其情实近于剽窃,顾亦见后辈企仰之深矣。”他还说自己正在校译《纽约时报》记者苏兹贝克的回忆录,其中有几句喻旨不明,难于索解,“不得不就教兄嫂,乞暇中一为剖析,以启蒙昧”。钱、杨很快作了回复,许景渊于当月27日去函表达了感激之情。在这封信中,许景渊还提及了对《围城》重版后“洛阳纸贵”的观感。他写道:“去图书室展阅《亚细亚学术研究》五月号所刊胡博士鸿文,方知《围城》一卷,早已震烁海外文坛……”第二天,许景渊又在该书札后续写:“此间由西班牙语文教员李君(曾去古巴学习三年),近方对傅东华先生译本攻读《堂吉诃德》,弟因示以大嫂译本。渠读之如获至宝;谓傅译不独文词见绌,即意义亦多有出入云云。”
第二年10月,正值钱锺书、杨绛七旬双寿。许景渊特地去函表示祝贺,并附上所作一阕《鹧鸪天》。词曰:“瀛海归来鬓未华,遍传锦句满天涯。齐眉并辔驰琼苑,朗照双星璨碧霞。同心永,白头偕,人间福慧孰能加。凭将彩笔绾春住,岁岁朱颜照万花。”许景渊对钱瑗的才华也颇为欣赏。他在1983年10月24日的书札中写道:“年初于《外国语》杂志获读瑗侄女照应手法一文,发前人所未发,剖析入微,精辟无伦,而文词之雅饬,犹其余事也。大兄嫂笔砚清芬,薪传有人,曷胜欣忭。”1989年3月18日,许景渊在读到杨绛寄赠的《洗澡》之后,回函写道:“日前蒙惠赐杰著,举家欢欣,争先抢读,故弟至今日方克终卷,深叹其文思之奇谲,文笔之隽妙,剖析之精微,摹拟之传神,实已臻化境,刻画‘一个时代’的文苑百态,燃犀铸鼎,何异史诗。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而为之咀噱嗟叹乎?大嫂八旬高龄成此不朽之作,实古今中外文学史所未有行见,万口争传,誉满瀛寰,合于《围城》先后辉映也。”
1991年10月,许景渊也对当时的“钱热”道出了自己的观感:“兄嫂年来声望益隆,颂扬文章,比比皆是,惟读之辄感肤泛,未得其真,或有誉为超脱尘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者,尤有神化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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