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城评弹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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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落在太湖之滨、惠泉山下的无锡城，被誉为江南第一书码头，大大小小的书场在江南一带非常出名。说起比较知名的大书场，城内有“蓬莱”“迎园”，城外有“五福楼”，老北门的城楼“控江楼”和南门的城楼“望江楼”上也都开设了书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公园路上有“横云书场”，三凤桥有“三凤书场”，跨塘桥有“和平书场”，公花园、三皇街、泗堡桥等地方也都开有书场。

　　同治十三年，无锡老乡毛乐惠在市内迎迓亭开办了锡城第一家营业性娱乐场所“迎园书场”。1946年迁址胡桥街3号。1961年，易名为“吟春书场”。

　　迎园书场开设之前，原是我家的一只大厅堂。每逢春节过年，厅堂内便挂满了历代老祖宗的白描画像，小辈们焚香磕头，念经祭奠，后来，便租给了毛老板开办了书场。自此，我们一家便与三尺书台结下了不解之缘，更与众多评弹说书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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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宗师、无锡人张鉴庭，是评弹张调的创始人，其天生一条高遏行云的好嗓子，唱来古朴苍凉，苍劲有力，高而不破，低而不绝，呼吸吐纳，游刃有余。张鉴庭先生素来与我家四叔公交好，书台上下来，换好衣服便常常去四叔公家品茗叙谈。四叔公儒雅大气，热情好客，家中明前、雨前、碧螺、龙井四季不断，更视鉴庭先生为莫逆好友。

　　有一次，鉴庭先生问起四叔公膝下有几位公子千金，四叔公答道：我生儿育女科学合理，恐要羡煞旁人。鉴庭先生不解，忙问何故，四叔公侃侃回道：我辈百年之时，先要买棺盛殓，然后请人抬去墓地入土为安。到时既要请人抬棺，家中没有女儿的还会去请无锡市里有名的哀丧婆阿凤前来披麻戴孝，哭哭闹闹。我膝下不多不少，刚好生有四儿一女，这抬棺哭丧之事都能自行解决，这就叫“四个伲子扛棺材，一个媛妮哭哀哀”。张先生你说阿是我生得科学合理啊？话音刚落，鉴庭先生便哈哈大笑说道：“灵格灵格，扛棺材勒哭哀哀，伊段插科我书里倒用得着格”。

　　活跃于评弹界数十年的女单档黄静芬老师，一条嗓子宽厚饱满，圆润甜美，善说长篇弹词《四进士》，这部书中有青衣杨素珍，老生宋世杰与毛朋，小生田伦，花脸顾渎等诸多角色，黄静芬老师都能用声音、腔调、表情及肢体动作等表演形式，将他们一一区分，并刻划得细腻生动，活灵活现。如果闭上眼睛听书，真以为台上有多人在共同说书一般。可见这要具备何等高超的功力与造诣。

　　数十年来，黄静芬老师享誉江浙沪各地书坛，足迹踏遍城乡庙桥村浜，深受各地评弹书迷们的喜爱与赞誉。她只要来无锡迎园书场说书，便经常来我家吃饭，当时我有一堂弟六七岁，小名阿虎，生得粉妆玉琢，甚是可爱，黄静芬老师特别喜欢，硬是认他做了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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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故蒋云仙老师也是一位杰出的评弹女单档，仅凭一部《啼笑姻缘》便红遍大江南北。蒋老师说书，风格最是幽默风趣，豪爽大气，将书中的刘将军、沈凤喜、何丽娜、范家树等角色描绘得栩栩如生。特别是书中的常熟佣人王妈，更是刻画得令人捧腹。为了学习常熟话，蒋老师还特地请了一位常熟阿姨来家料理家政，天天用常熟话与她缠勒拌，无多几时，竟将一口常熟话说得滚瓜烂熟。

　　记得当年教古汉语的陈老师，曾请我引荐，到吟春书场采访过蒋云仙老师。蒋老师讲述了不少少时拜师学艺的不易与趣事，最后感叹道：其实说书先生是非常清苦的，到一个场子说书一般不会超过一个月，经常要背着琵琶三弦及行李铺盖到处奔波，无论寒冬酷暑，落雨落雪，都要辗转在各地书场及乡下的庙桥村浜之间，昔年擅说《金枪传》的评话演员石秀峰，就是因为说到激动之处，劲道过于猛烈而猝死在书台上，年仅三十多岁。还有说《刺马》的朱少卿、说《绿牡丹》的陈云鹏等，也是过于劳累，说到精疲力尽而不幸去世的。蒋老师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得红了眼圈。我在旁听着也觉心酸，心道，想要成为一个评弹响档还真是勿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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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后面天井靠南有一口井，井水冬暖夏凉，清澈甘甜。青石凿成的井圈上面附有圆木井盖，旁边放一只带鋬格铅桶，鋬上系有长长一根麻绳，用来汲取井水。我家天井里的这口井，给全家带来了极大方便。冬天洗碗、洗菜汰衣裳，井水温热，丝毫不觉得冰冻刺骨。骄阳似火的大热天，汗流浃背从外头跑回来，只要跑到井边吊一桶水，擦一擦身，顿时会暑热全消。记得几十年前拆迁改造，要把我家部分房屋改建成无锡馄饨店，搞基建时我家那口井喷如泉涌，水漫金山，当时引得记者前来采访，查阅早先资料，那口井竟然真的是一个泉眼，大清乾隆皇帝曾御赐“惺惺泉”三字为名。可惜最后还是难逃消沉淹没之命运。

　　记得那时候亲娘经常将两只八九斤重的东湖塘大西瓜放在网线袋里，顺着井口荡到井水里去，早上放下去，下午二三点钟拉上来，用切菜刀切成三角形的一片一片，拿到手里，一口咬下去，便觉得冰冰阴、甜津津，就像冰箱里冰过一样，舒服极了。井的背后，离开三米不到，有一扇木头门，打开木门便是书场。而且从木门的角度看过去，又正对书台，一般木门是紧闭不开的，即便如此，隔壁的声音也是清晰可闻。

　　夏天的午后，四周一片寂静，微微的凉风带着茉莉花香，在天井里轻轻吹拂着，弦索叮咚，犹如雨打芭蕉，珠落玉盘，吴侬软语，仿佛乳燕呓哺，空谷鸟鸣，听着这美妙绝伦的天籁之音，只觉得似梦如幻，整个身心都沉醉在幸福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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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房大叔叔是一家厂企的技术干部，白天在单位里埋头苦干，下班后经常泡一杯茶，去书场里坐坐。虽然五音不全，却是一位妥妥的评弹迷。时间一长，居然与书场里票房的上海女子好上了。此条新闻不但在无锡市里传得沸沸扬扬，而且遭到大叔叔全家一致强烈反对。因为大叔叔长得人才出众，挺拔俊秀，乃是正当而立的年轻美男，而那位上海女子则是结过婚，生过孩，年龄又比大叔叔大了好几岁。确实不甚般配。特别是那些暗恋大叔叔的莺莺燕燕们，心中最是不服，有的说，她是上海滩上的狐狸精，逃到无锡来专门勾引男人，被她灌了迷魂汤就弄勿清新鲜格还是隔夜格。面对阻力，二人竟不为所动，无多几时，便在复兴路上租了四叔公家一间带阁楼的地板房，简单布置了一番，筑起了爱巢。当时，评弹界张鉴庭昆仲、严雪庭、金声伯、侯莉君、沈守梅等许多与大叔叔交好的评弹大咖或当面或书信，都表示了祝贺。书场毛老板还开玩笑说：“大少爷成了我迎园书场格女婿，我脸上光芒万丈咧。”

　　亲娘倒是支持，对我说：以后看见了要叫婶婶，勿好无大无小勿懂规矩。有一次我到四叔公院子里去玩，一脚踏进大叔叔房间，一声婶婶一叫，立刻一把糖果零食塞到我手里。那时候我们小孩子的零食，无非是两分铜钿一根的干草梗梗头或是一分钱两块绝必细的梅片，还有称作老虫屎格盐金枣，而婶婶给的都是冰糖莲心，松子胡桃肉，牛肉干等，价钱贵，味道好。回家后我献宝似的分给堂姐妹，表兄弟们吃了，他们立即争先恐后，一蓬风地跑去叫婶婶了。堂姐吃掉了水果糖，外面一层花花绿绿的玻璃纸还舍不得扔掉，一张张小心翼翼捋平了夹在课本里。

　　婶婶身上有一种上海女人特有的妩媚精致，待人体贴周到且善解人意，更是将大叔叔捧成了手心里格宝。常常是两个人对坐在餐桌旁，婶婶香烟呼呼，大叔叔老酒咪咪，笑嘻嘻说勿完格家长里短，偶尔还会唱上一段“窈窕风流杜十娘”，我们小孩子以前见着性格孤僻，不苟言笑的大叔叔都有些敬畏害怕，有了婶婶，发现大叔叔面孔上有笑容了，看人的眼神也柔和软熟了，看来真是应了那句话：“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知道”。叔叔婶婶这对老妻少夫，享受着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的二人世界，最终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地走完了他们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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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族人口众多，叔叔伯伯，姑姑婶婶一大帮。由于从小到大听惯了隔壁说书，耳濡目染，家中大大小小都会来上几段。众亲友不是书迷也是票友。特别是一到夏天乘风凉格辰光，天井里躺椅藤榻摆到满，一把蒲扇一杯茶，一个个双目微闭，摇头晃脑，嘴里便哼将起来。一边唱还自家打着过门拍子。这边唱：“张教头是怒满胸膛骂一声，骂声贞娘你不该应”，是张调；那边唱：“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观园”，是丽调；井边传来：“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是蒋调。

　　三表叔医科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医院里担任内科主任，年届不惑仍然孑然一身，高勿攀，低勿凑，挑三拣四总难称心。难怪有人说他是要月里格嫦娥呢还是要和番格昭君，无锡市里未出阁格大小姐总有一小半被他扫描过来了。有一次同事给他介绍一位越剧团演员，温婉柔美，人才出众，总以为能够成功，谁知三表叔见了一面后说道：“大碍勿碍，可惜笑出来格辰光一只盘牙露出来了，勿好看。”众人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再也不敢为他的婚事操心了。

　　三表叔格弟弟四表叔，那时还在医科大学读书，寒暑假才能回到无锡家中。由于生得矮小，别人背地叫他盐金豆。矮小之人浓缩了精华，所以盐金豆特别聪明机灵，不但开篇唱出专业水平，而且弹得一手好三弦。有一年春节临近，三表叔医院里要召开新春联谊会，每个科室要出节目，三表叔便代表内科准备唱一只弹词开篇，并请四表叔为他伴奏。联谊会上，三表叔的弹词开篇，算是节目中格重头戏了。只见盐金豆拿格三弦拨隆拨隆几个过门一弹，三表叔便引吭高唱：“波涛滚滚向东流”，大家一听正宗格蒋调来咧，同声叫好，掌声如雷。哪知下头连上一句：“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众人顿时目瞪口呆，泌尿科格周医生喊道：《三国志》一个跟斗迁到《红楼梦》里去咧。旁边盐金豆一颗浓缩了精华格脑袋何等机敏，一看阿哥昏头搭脑出了洋相，连忙站起来说道：各位领导、前辈，我是第一次前来参加贵院联欢会，也想唱上几句凑凑闹猛，这样吧，我们兄弟二人对唱一段《宝玉夜探》吧。话音刚落，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后来，这只节目还得了个一等奖。

　　一只琵琶，一支三弦，一柄折扇，一块醒木，说书人通过说噱弹唱演等特有的艺术手段，给广大听众带来欢乐，带来心灵的享受。现在，评弹走进了百姓社区，走进了学府院校，登上了央视春晚，登上了国际殿堂，看到这古老而神奇的评弹艺术能如此的繁荣昌盛，兴旺发达，我们这些情牵书台的评弹书迷们，是多么的激动和欣慰啊！

　　｜ 韩瑶尊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