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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孙犁的人格与作品

2022

06/28

09:07

来源

江南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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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犁是河北安平县人,1913年生,2002年逝世,享年90岁,从事文学活动60余年。从创作上讲,可分前期与后期。前期自1938年至1966年,以小说创作为标志,有一个长篇《风云初记》,两个中篇《村歌》《铁木前传》,三个短篇集《白洋淀纪事》等。还有诗集、散文集及杂著。他是以小说“圣手”闻名。后期,自1977年至1995年是又一个高峰,每年出版一本新作,其代表有《芸斋小说》《耕堂散文》《耕堂读书记》《耕堂书衣文录》《耕堂劫后十种》等多部,这就形成我们所说的晚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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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年孙犁的魅力何在?具体表现是什么?下面我来谈谈。

  首先,是孙犁的人格魅力、思想境界。他是一个政治立场坚定,忧国忧民的革命战士。他头脑清醒、审时度势、充满政治智慧。对国家大事、文坛走向,总有前瞻性的识见,在同代作家中,是不多见的。这与传说的不相同,比如说他与世隔绝,是躲在书斋的“纯静文人”,都市中的“隐士”,显然,这个说法不够公允。他自己说,他不仅“入世”,而且“尘心很重”。他的政治智慧,与他的革命经历有关。中年之后,大量阅读古籍,浸润传统文化,尤其是以中国历史上那些仁人志士的精神为追求,以古代文人的情操建构自己的心理底线。所以,从精神层面上讲,他更接近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特别是儒家的济世忧民的人格精神,中国古代文人的传统道德观念,在他身上都得到具体的体现。他极力推崇庄子、欧阳修、柳宗元、嵇康、王夫之,追求他们那样的思想境界,近代以来,他又独尊鲁迅,以为典范。所有这些,就使他与同时代作家鲜明地分别开来。

  以此观之,他的思想魅力并不亚于作品的艺术魅力。能见到一个高出一般作家的孙犁。即是说,孙犁已不是一般性的作家,作品不仅是美,还以超出常人的震撼力,给人以方向、动力与信心。他是以艺术精神和思想力量,征服中国乃至世界的文学家。

  这就是晚年孙犁,一个思想与人格魅力无比独特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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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孙犁的人格魅力有哪些表现呢?下面谈谈我的认识与看法。

  首先,为人平淡。20世纪80年代,孙犁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菜花》,菜花,很普通,黄色,结满米粒状的果实,它不是开在田间,而开在任何一个地方,比如:案头、桌上、农村院里。因为太平常,所以不大为人注意。但孙犁却认真写它。孙犁说:“人的一生,无疑是个大题目,有不少人,竭尽全力,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一篇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人生,无疑是个大题目。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法。孙犁愿意将它写成“案头菜花”一样的小文,追求平淡,素朴,才是他的本意。事实上,想把自己写成史诗的人,未必伟大;将自己写成小文章的人,未必渺小。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水管里流出来的都是水。人格的修炼,境界的高下,决定了作品的优劣。

  做人如此,作文也当如此。在孙犁看来,平淡素雅,既是文学上的风格表现,也应是作家的人格精神。做人与作文应是一致的。他多次声言:“作者如果是正派人,道德、学术都靠得住。写的书就可靠。反之,则有疑问。这就是司马迁、司马光,所以能独称千古的道理。”这里,孙犁将为文之道,和做人的道理统一起来。这是他的文学观,文学主张,是对我国传统文化的忠实继承。如果说,早年孙犁,是用鲜明的艺术个性感染读者,影响读者;那么,晚年孙犁,则是以犀利明快的思想,充满人生智慧和哲学思考,来引领读者,启迪人心。

  其次,做事低调,却坚持自己观点。孙犁曾以“大味必淡,大道低回”作条幅,赠送友人,说明了他的志趣。他对事想得开,看得透。

  20世纪80年代初,孙犁对文坛现实抱有美好的希望,多有赞辞,说它是“时代清明,文路广开”;但不久,各种主义各种形式大闹文坛,看上去“繁荣”,孙犁就发现出了问题,于是,他大声疾呼,说:所谓“文艺改革”,不过是“贩卖旧货,以为新奇”“不是什么新玩意儿”;他对那些“弄潮儿”并不认同,于是一路打来,毫不手软。当许多人在庆祝创作上“今天一个突破,明天又一个突破”时,他却说:“这都是成群结伙,给自己壮胆”“还是老调重弹”。又如文学评奖,他指出严重弊端:“在中国,忽然兴起了奖金热。到现在,几乎无时无地不在搞文学评奖。人得一次奖,就有一次成功的记录,可以获得职称,可以有房子——因此这种奖,几乎成为一种股市,趋之若狂,越来越不可收拾,而其实质已不可问矣。”他认为,“文学作品,以时代和读者,为筛选之具。如果连书名都不能印在读者心中,这种文学奖还有什么意义”。

  其三,独立特行。孙犁的思想独立不羁。这种独立的人格,在中国文坛,表现尤为突出。面对各种颓风与弊端,他挺身而出,大声发言,坚决而坚定,为捍卫真理与原则奋不顾身。比如,《文虑》中提出“六不”原则:

  一、不再给别人的书写序,实施已有十年;

  二、不再给书或作品写评论,因为自己很少看作品;

  三、凡名人辞书、文学艺术家名人录之类的编者,来信叫写自传、填表格、寄相片、一律拒之,因为自觉不足进入这种印刷品,并怀疑这些编辑人员是否负责;

  四、凡叫选出作品,填写履历、寄照片、手迹,以便译成外文,帮助“走向世界”者,一律谢绝。因为自己愿在本国,安居乐业,对走向哪里,丝毫没有兴趣;

  五、凡登名人作品的期刊,不再投稿,对专收名家作品的丛书,不去掺和,名人固然不错,名人也有各式各样。如果只是展览名人,编校不负责任,文章错字连篇,那也就是一种招摇;

  六、不为群体性、地区性的大型丛书挂名选稿,或写导言,因为没有精力看那么多的稿件,也写不出像鲁迅先生那样精辟的导言。与其拆烂污,不如岩崖独处。

  这就是孙犁,一身正气,铁骨铮铮。说是勇士,并不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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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谈到孙犁在人格和思想上的魅力,当然,他的魅力还表现在作品当中,这里,只能说其大概。

  孙犁的晚年之作的时间点,应是自1972年始。在他开始整理破损的书籍时,在包书的同时,有些感慨,便写书皮上,即为“书衣文”,发表时起名《耕堂书衣文录》。它或长,或短,短者不足百,长者一二千字。内容与书的内容无关,与后来所写的“耕堂题跋”也不一样,是传统“书话”的复生。孙犁说,他一生没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此“书衣文”就具有日记性质。既为日记,就不能不有(他的)一些经历,闻见,感触,思想火花;特别是,这期间,他有过一段婚姻的经历,然而,情况也不顺遂,有些纠结。同时,还有他对老朋友、亲人的怀念的记事。世间百态,人世炎凉,公私大小之事,悉数写来,无所不包。

  在晚年创作中,数量最多、成就最大的,是散文和随笔。孙犁从理论到实践,对散文这一艺术形式,做了全新的释读。有多篇散文理论文章问世,加之他的实践,使现代散文创作出现新面貌,恢复了“五四”新文学以来的良好文风,而且,还上接中国古代散文。

  孙犁认为,散文不只是“美文”一种,还要有议论或说理。我们读孙犁散文,经常为他那深邃的思想、准确的议论而感动、感染。他回忆战友的散文,是他沉淀已久的感情,看似平静如水,在其背后,有深长的思考,牢牢抓住读者的神经。随后而来,他以《乡里旧闻》为题,共有二十几篇,抒写家乡风物、风情故事,还有对亲人(如父亲、母亲、妻子、女儿)的真情描写和回忆,也是真情流露,血泪交并;他对一些熟人,老同学、老同事,凡能写的都写入文章。孙犁散文,凡是经历,皆可写入作品,一成作品,就有品味。这是他的高人之处。

  孙犁散文有两大特点,或说“绝活”。

  一是出自平淡。写文章要有姿态,好的文字都是平淡的,即不拿架子,自然朴素。这是孙犁一生的追求。晚年散文,感情都已过滤,沉淀,不管场面有多大,多么复杂,都能淡然处之,冷静处理。比如,生死大事,也写得很平淡。如《母亲的回忆》写了1956年,孙犁得了大病,要到外地去疗养,他走出屋子时,母亲站在廊子里对他说:“别人病了,往家里走,你怎么病了往外走呢?”这年,母亲80多岁。文章结尾是这样一句话:“这是我与母亲的永诀。在我外出养病期间,母亲去世了,享年84岁。”平静写来,不动声色。二是细致。细致,首先是细节的真实,描写的传神。这在孙犁散文里,随处可见。

  关于芸斋小说,我说这是“晚年经典”。主要说两点:一是芸斋小说被人说成新笔记小说,因为文脉上讲,它更接近于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短小隽永,故事简单,追求神似,白描写实,文字不长,篇幅只有一二千字。在艺术形式上,与当代小说,特别是现代派小说有很大不同,内容尽管也切入当下现实生活,但在文风和情调上,总有回归传统的感觉,因而,成为当代小说的一个“异类”。这样,说它是“新笔记小说”,也有一定道理。二是孙犁并不单纯地守成于传统,而又有自己的创造。芸斋小说虽也带有自传性,真实为重,然人物神采奕奕,空灵活现,是其最大特点。《女相士》中的杨秀玉,《葛覃》里的葛尧,《幻觉》里的女仙人,《罗汉松》里的老张,其行踪,其表现,都是当代小说绝无仅有的形象,神采斑斓,直通古代。三是芸斋小说最大的特点,还在于它的语言形式。由于采用文白相间,甚而,以文言文为主体,这种写作方式,在当代文学里是久违了的,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同时,又使人们发现,我们的古代语言没有死去,它的生命力,因为芸斋小说而青春再现,或许,更增加了现代语言的表现力。这样,我们从小说里,可以重温文言文的美艳与丰饶。这一点,给了我们无限的启迪与审美。

  (摘自《博览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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