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11/22
09:02
来源
无锡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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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在家,我决定带着孙女和孙子回老家看看。昔日人丁兴旺的周家巷,早已湮没在一片碎砖残瓦之中。我只好沿着弯曲的河道,寻找祠堂门前那棵枝繁叶茂的榉树。我知道,脚下便是那块血地,祖屋离我越来越近了。
到处是残垣断壁,故乡因拆迁变得很陌生。孙子孙女叽叽喳喳跑开去了,我默默地继续向前走。一个像磨盘一样的石柱础挡在我面前,我随即便看到7架老屋的墙基,祖屋当年的轮廓顿时闪现在脑海里。
宅基的后背,一只巨大的水缸孤独地半埋在泥土里,据说是奶奶雇石灰船从宜兴山里摇转来的。用的时间久了,便用来泡水腌菜。小时候玩猫捉老鼠,我经常躲在里面,奶奶不露声色地用竹匾一盖,二哥便故意喊“找不到了”,我信以为真,敛声屏气埋头缩在缸里,双手牢牢地捂着嘴唇,但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到了腌菜季,姐姐们争先恐后地爬进去踩,光着脚丫在里面跳舞,奶奶说,女人的脚踩出来的水腌菜不好吃,最好脚臭的男人上去踩,脚越臭,水腌菜的味道越鲜灵。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缸突然豁了个口子,只好垫了土用来养兔子。最后沦落成为倒马桶的粪缸。秋风在那个醒目的豁口处盘旋,和长得半人高的茅草一起摇曳、撕扯,随即发出尖锐的啸声。
孙女突然跑过来,一下子攥紧我的手:“爷爷,这是你住过的地方吗?”我说:“这是我爷爷住过的地方,我小时候在这里玩过。”紧跟在姐姐身后的弟弟扯了扯我的衣襟,甩出一连串的问号:“爷爷,你说的兔子呢?你喂的小羊呢?你的爷爷到哪里去了呢?”
我从没见过我的爷爷,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小时候,小叔曾经神秘兮兮地告诉我,爷爷的坟墓里只有一顶帽子和一件长衫。爷爷去哪里了呢?我小时候也经常问,奶奶眯着眼、瘪着嘴掉下泪来。父亲脸色发青,咬着牙说:“你的爷爷被东洋赤佬抓走了!”
翻开周氏家谱,上面清楚地记载:我的爷爷叫周景陆,癸卯年(1903年)十一月初一出生。癸未年(1943年)九月二十五日,被日寇掳去,从此音讯全无。
爷爷的祖上是玉祁槽坊人,后迁居莲蓉村(今北七房)周家巷。爷爷半农半商,有文化,年轻时在乡下做过私塾先生。抗战爆发前随乡人去上海滩做生意,贩卖布匹,赚钱养家。抗战时期避居乡下,一边务农,一边偷偷参加地下抗日活动。当时锡西北的抗日力量,不仅有新四军领导的江南抗日义勇军,还有高家尖等地的地方游击队。
1943年的中秋节前,爷爷跟着几名抗日志士,乘着夜色埋伏在泗河口的芦苇荡里,用手榴弹炸沉了运河里的一艘日军铁皮运粮船。过了几天,驻扎在小青阳据点里的鬼子沿河侦察,通过眼线,竟打听到爷爷家里曾经藏有昔年从淞沪战场上捡回来的手榴弹。鬼子和汉奸上门搜查,翻箱倒柜,却没有得到任何证据。于是,鬼子就把爷爷抓到大青阳,关在青阳小学的教室里,吊在屋梁上严刑拷打。爷爷知道,到了这里招与不招都是死,万一松了口,不但祸害同伴、株连家属,甚至会被鬼子屠村。前不久,黄天荡里打死了一个鬼子,日军错把黄土塘整个村子烧了。因此,爷爷咬紧牙关,死不认账。伪保长听说鬼子没有真凭实据,便两头做好人,派人和奶奶私下讲,只要她肯出十担米钱便能把爷爷赎回来。爷爷奶奶上有老下有小,我父亲是长子,底下还有三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全家人靠种几亩薄地续命,本就穷得叮当响,砸锅卖铁也出不起十担米钱呀。全家人愁得团团转,奶奶一夜之间老了好几岁。三天后,爷爷被押出牢房,不知去向。奶奶托人去打听,有的说被日本人杀害了,有的说被押到外地做苦力,还有人说爷爷被掳走做劳工了。从此,爷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无音讯。
那年,爷爷才四十出头,父亲还不足16岁。可怜的奶奶和未成年的父亲一起,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
奶奶出身于玉祁玉东村的顾氏大族,从小裹了小脚,走路摇摇晃晃的。她永远只记得爷爷青壮年时英俊、儒雅的模样。爷爷失去音讯后,奶奶终日以泪洗面,痛苦时经常坐在柴仓角落里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还不时念几声佛,期盼能保佑爷爷。奶奶虽然目不识丁,但非常顽强,像母鸡一样用羸弱的翅膀保护着全家人。奶奶常说,爷爷在世时精明能干,是周家巷的主心骨。从挂在堂屋里的画像上看,爷爷相貌和我的父亲相近,和二叔神似,眉眼之间透出一股英武之气。
“爷爷,爷爷,你在哪里?”孙女和孙子在草丛中追逐、呼唤,把我拉出了沉重的回忆。我心里不禁发出同样的声音:爷爷,我的爷爷,你究竟在哪里?(周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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