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城：直河往事

　　一

　　曾经的无锡，水网密布，河道纵横，东南西北大大小小的河流多达6000余条，光内河便有18条之多。水域河流面积很大。无锡称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充满着脉脉温情的水乡泽国。

　　紧邻我家的直河，又称弦河，一直是无锡城内的主要交通河道，也是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的一段河流。城里的其他内河，都是直河的支流。其中的新开河、师古河、莲蓉河、留郎河以及西河头、姚宝巷旁边的“斥渎河”、连元街旁边的“胡桥河”、东大街西大街北面的“玉带河”等等，如今都已默默沉睡在纵横交错的柏油马路底下了。

　　这些河流，承载着无锡历史文化的意蕴，记录着从古至今一段段丰富多彩的故事。

　　当年乾隆皇帝特别喜欢烟雨江南的秀丽景色，曾经多次游历江南。据记载，当时长龙般的官船花团锦簇、旗幡招展，途经无锡，缓缓从直河行进，无锡百姓拥满直河两岸，争相观看，真是万人空巷，盛况空前。

　　当年清朝四大奇案之首，杨乃武小白菜一案，也与直河有关。此案报到京城，朝廷命将此案主角小白菜葛秀姑押解进京。浙江余杭衙门领旨不敢怠慢，立即押着小白菜乘船沿水路而行。途经无锡城直河，蜿蜒北上。那一日，锡城百姓扶老携幼，奔走相告，都挤到直河两岸观看小白菜的传奇风采，那动静比惠山寺大老爷出会还要闹猛。

　　二

　　那时，直河里的水是那样清澈、干净，河里游动着的串条鱼、鳑鲏鱼、小鲫鱼一群来一群去，欢快地在漂荡的水草里嬉戏，蹦蹦跳跳的青蛙不知疲倦地朝天歌唱，引领着一队队咸婆婆（学名小蝌蚪），在碧波中跳舞游行。成片的蛳螺吸附在河壁上、石阶下，缓缓地摆动着，呼吸着。

　　春夏之交天亮得早，早上六七点钟，锡城大地已经披上了一层金黄色的阳光。迎着晨曦，石库门里的唐老爷子踱着方步，缓缓跨出了大门。只见他右手握着一只水烟筒，左手托着一只硕大鸟笼，鸟笼上还兜了一块藏青色的布罩，里面是唐老爷子养了多年、精心调教的一只八哥。这只鸟儿伶牙俐齿，聪明异常，唐老爷子对其视若珍宝。每天早晨，他都会托着这只八哥，到公花园九老阁旁边的树林里去遛鸟。那里聚集着许多志趣相投的爱鸟养鸟朋友，茂密的树枝上挂满了各式鸟笼，里面的鹦鹉、黄莺、画眉等鸟儿扑腾着它们美丽的翅膀，一声声悦耳动听的鸟鸣，仿佛在演奏着一曲曲清新婉转的小曲。对着围观的百姓，唐老爷子的八哥开始出风头了，有人对它说道“你好”，八哥道：“你好你好。”又问：“早饭吃个啥？”八哥道：“大饼油条。”众人一阵哄笑。众人又问：“伲叫啥个名字？”八哥道：“烦到烦到。”众人更加笑得起劲，继续道：“讲讲嘛，啥名字？”八哥高声道：“要么伲个死人。”当大家笑成一团的辰光，唐老爷子坐在旁边的藤椅上剥落落、剥落落地吸着水烟筒，看着自家宝贝八哥将众人逗弄得如痴如醉，脸上也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心中暗道，最后一句勿是我教的，是从我老婆嘴里学来的。

　　直河旁的新市桥堍下，大饼店里的丹阳老板娘早已手握一支长柄火夹，从冒着火光的烘焙炉子里将一块块香喷喷、脆酥酥的椒盐大饼夹起来，堆满了店门前的木板摊头。对面油锅里金黄色的油条也在翻滚着发出滋滋声响。店内外香气扑鼻，引来买者不绝。

　　复兴路上的粥店里，早已烧好一锅锅黏稠的绿豆粥、赤豆粥、豌豆甜粥，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米香和着豆香，夹杂着鲜甜的红糖香气，让闻者无不食欲大开。店门前格纱布罩子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一盆盆油焖笋、花生米、小爆鱼、葱油海蜇、麻辣黄瓜等各式搭粥菜。不一会，一笼笼的花卷出笼，葱花面衣饼等小点心也一样样端将出来，店堂内食客如云，座无虚席。还有勿少人端着小锅子来把粥和面衣饼买回家去当早饭吃。

　　锡城苏醒了，一家家大门陆陆续续打开。迈着两只三寸金莲的陆阿婆，急急匆匆地把一只煤球炉子拎到大门外边，往炉膛内放进废报纸、木屑以及细柴爿，然后“啪”的一声擦了一根火柴，点燃了这些引火之物，将手中拿着的蒲扇对着下面的炉子口一下一下地扇动着，等炉面上的烟火一点一点蹿上来以后，马上把煤球一个个地放上去。陆阿婆眯缝着两只小眼睛，被升腾的烟火呛得连连咳嗽着，不多一会儿，见煤球烧红了，晓得炉子生好了，便赶紧拎着炉子回家给孙子烧早饭去了。

　　三

　　这时，三三两两的妇人们也拎着大大小小的竹篮头从崇安寺菜场买好菜回来了。她们一路走，还在一路交流着烧菜做饭的经验。这边问一声：“你家今朝中午吃点啥？”旁边答道：“马马虎虎烧两只，韭菜蛳螺头、昂江鱼炖蛋、红烧脚圈、开洋冬瓜扁尖汤。”

　　最最闹猛的，要数直河两岸的河滩码头，那些大姐、阿嫂、婆婆们背着篮头，端着脚盆，急匆匆地在码头上找好位置，蹲下身去，开始淘米洗菜汰衣裳。小胖娘用一条碎花手帕将披散在额前的满头青丝统统扎在了头顶，将裤脚管和衣袖管都高高卷起，一副干练利索的样子，两只脚全部浸在了河水里，手里紧握着的一根榆木棒槌，一下又一下地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反复捶打着青石阶上那条又厚又重的薄绒被单，纷纷扬溅起的水花把小胖娘的头发和脸庞染得湿漉漉红扑扑的。那些青石铺成的台阶，被一代又一代的女人们打磨得如玛瑙般光洁滑溜，日复一日，在河水的滋养浸润下，闪耀着粼粼的青色光芒。那些年轻爽朗的家庭主妇们，快乐地在河边滩头忙碌着、攀谈着、嬉笑着，屁股后头跟着那些欢笑打闹的孩子，一批来一批去，川流不息。直河水清波荡漾，多情地迎送着这些俏丽而鲜活的身影。

　　当叽叽喳喳的鸟雀在枝头纷飞喧闹个辰光，女人们也从自家大门里走出来，她们右手拎马桶，左手握着一柄竹丝马桶帚，纷纷向附近的卫生站走去。那个年代，还没有抽水马桶，卫生设施简陋而落后。衣服脏了，脱下来隔上几天再洗也无妨，唯有这倒马桶的差事，寒往暑来，风雨无阻，这是天天雷打不动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卫生站里倒马桶的清一色都是女人，每天清晨，她们聚集在这里“唰唰唰”地奏响着刷马桶的“雄壮交响曲”。李老师的太太人长得漂亮，在报社里当编辑，李老师是邻里公认的宠妻模范，里外家务全包，将太太当个宝。张师母边刷马桶边对李太太开玩笑道：“你这样一个标致的美女，走在街上拎只马桶总归勿大直调啊，应该手里捧只花篮才像腔啊。”李太太笑着应道：“别样事情我都可以叫先生做，只有这个倒马桶的大权我是勿会放个。如果我哩先生拎只马桶来刷洗，过往行人看见了肯定勿会表扬说伊格好男人勤谨到，只会说，要死快咧，伊格男人窝里只雌老虎懒到出蛆了，马桶也要叫男人来倒个咧。甚至还会可怜我哩李先生，说道，喔哟哟，伊格男人罪过人，年纪轻轻就死老婆，只好自己出来倒马桶咧。”李太太话未说完，周围一群女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嘴里还都在连连称是。

　　四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无锡这个美丽的城市背靠钟灵毓秀的锡山惠山，啜饮着烟波浩渺的太湖水，江南儿女显得朴实而儒雅，温婉而柔美。无锡人长得端庄，穿得漂亮，吃得考究，蔬果要吃鲜的，鱼虾要吃活的，即便喝上一碗泡饭，也可以整出几十样可口别致的搭粥菜来。

　　无锡人信奉民以食为天，认为品尝美味是人生一大享受。无锡城内各式各样各具特色的美味食品，令人眼花缭乱，垂涎欲滴。彰显着乡土地方特色而称之为阳春白雪的高档菜肴，有太湖三白、松鼠鳜鱼、碧螺虾仁、梁溪脆鳝等等。

　　价廉物美，兴旺红火而深受平民百姓欢迎和喜爱的，则有三凤桥的酱排骨，大方糕团店的方糕、玉兰饼，东风饭店的葱油冷拌面，黄泥头的桂花糖芋头，长庆路的甜酒酿等等。崇安寺一带小吃店里的葱油饼、荤汤豆腐花、小笼包、锅贴、梅花糕、牛肉粉丝汤等，更是令人百吃不厌的特色美味。盛夏时节，复兴路口，吟春电影院旁边馄饨店推出的冰镇赤豆汤及光明牌中冰砖，也深受大众欢迎，尤其是青年男女的最爱。

　　待到柳枝发芽，梅花盛开，江南水乡迎来了明媚春光的时候，直河里川流不息的船家，便陆陆续续摇来了各种时令鲜蔬。清明节一过，五六月份，大浮杨梅的身影便吸引了众人目光。一粒粒硕大而饱满的鲜果紫到发黑，粒粒果肉闪耀着玛瑙般诱人的光泽，一口咬下去，满口酸酸甜甜，爽到心里。紧接着，大浮的白沙枇杷和马山的大红袍枇杷也在六月里让人们一饱口福了。七月里的阳山水蜜桃，是无锡水果中重量级的名牌，它是天宫王母娘娘做寿时的供品，是幸福老人长寿的象征，白里透红，晶莹剔透，一只蜜桃可以重达一斤多，吃一口，甜如蜜。八月里桂花飘香，大孙巷的四角菱也摇上来了，一只只鲜嫩的菱角，像极了发财的元宝，菱肉又香又酥。还有甘露青鱼塘口藕，东湖塘西瓜也声名远播。除了这些应时水果，船家还顺便摇来了乡下田埂上、河滩头采挖来的野生枸杞头、芦蒿、菊花脑、荠菜等新鲜野菜。装着这些宝贝的船摇到直河，刚一停歇，两岸人家的花格窗户便一扇扇打了开来，问了价钱，便将吊桶放将下去，船娘取了里面的钞票，便把称好了的东西放进吊桶，让上面的人提上去。一条条木船，来时满，去时空，穿一身蓝印花布衣裳的船娘，兜里装满了钞票，开心地笑着，悠闲地摇着船，利索而俏丽，笑着笑着，竟扯起清亮高亢的嗓音，唱起无锡景来：“天下第二泉呀，惠山脚半边，泉水清深茶叶泡香片呀，锡山末，相对那惠泉山呀，山脚下开一爿，泥呀么泥人店呀。”

　　两岸的粉墙黛瓦和依依飘动的杨柳掩映着这条古老的河流，它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水乡儿女，记载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见证着朝代的新旧更替。虽然锡城早已旧貌换新颜，但梦里水乡的美好回忆，直河两岸的如烟风情，依然时时萦绕心间，难以忘怀。（韩瑶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