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乡夜话

　　| 沈秋伟 文 |

　　骄傲之可笑

　　人生就是旅行，走过的路长了，见过的风景多了，内心的感悟也会渐渐深刻起来。余生也晚，到长春读大学时，俞建章先生已辞世三年，未能直接聆听先生教诲。但俞先生生前对世界的劝谕，却影响了我一生。俞先生关于“骄傲可笑、骄傲无意义”的论述如下：“你在比你本事好的人面前骄傲，岂不可笑；你在比你本事差的人面前骄傲，又有什么意义！”

　　诚哉斯言！

　　俞先生生于19世纪末，1980年10月去世，1955年他便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是享誉世界的古生物学家。我若早生几年，兴许就能亲耳聆听到他的教诲。但伟大的语言具有穿透力，他的劝谕隔着时空精准投射到我心的领地，成为我心灵建设的指导方针。

　　岁月之足音踢踢踏踏。像我这样，经历过职业生涯的“傅里叶变换”的，虚度的日子比别人要多许多。跌宕起伏间，遇过的事、交过的人自然也多一些，偶尔做出点小成绩、积累点小心得，却不敢稍有自满。因为我知道，比照天地大德，我在德行上尚未及格；比照鸿儒硕学，我的知识还不及他人十之一二；比照能工巧匠，我在能力上近乎白痴。

　　仔细掂量俞先生劝谕之言，我越来越感觉到，世上众人本事皆在我之上，岂敢存半点骄傲之情！偶有某方面稍逊于我者，其某些方面总能远超于我。因此，越向人生之后半段进发，越觉得“本事比我差”的人少之又少，以至于一切骄傲都显得可笑了。

　　纵观世事变迁，政治家谦虚是国之大幸，企业家谦虚是企业之大幸，学问家谦虚是学问之大幸，平凡若我者谦虚则应是家庭之大幸。反之亦然。但克制骄傲并不容易。正如富兰克林所言，最难抑制的情感是骄傲，尽管你设法掩饰，竭力与之斗争，它仍然存在。即使我敢相信已将它完全克服，我很可能又因自己的谦逊而感到骄傲。可见，一生想完全排净骄傲之心，谈何容易。

　　好在有俞先生伟大的劝谕为我打底，让我获益良多，即使偶有些不自量力的傲骄，也不至于出格到什么地方去。

　　无情的速度

　　许多年前，我有个自问自答：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QQ怎么办？我们的博客怎么办？结论是：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QQ、我们的博客很快就会社会性死亡。在我们死后，会有几位念旧的朋友，偶尔会来看看我们的QQ，看看我们的博客，好比那正是我们的遗孤，在我们刚刚死去的那些日子，一些朋友忍不住会来关心一下他们。这种光顾，不用说已经是莫大的仁慈。千万不能指望谁会永恒地记住你。流水无情，因为流水还有它自己的使命，它不能停留在一个死去的记忆里。死亡是不能滋润生命很久的。

　　我自嘲，这种担心好比古时一些贵人，担心死后的遗产和小妾之落入敌手，颇有些小资意味。

　　然而，今天突然发现，我自己的无情比时间的无情还要残酷得多。因为，我还健在，却已多年未光顾过自己的QQ，也有两年多未更新过我的博客。偶尔的返回，只是为了去捡拾某篇文章。这情形好比博客是家，文章好比衣服，偶尔回去取件旧衣物，顺便看一眼糟糠之妻便匆匆离去。QQ更像家外有过的外室，庭园久未施肥浇水除草，其荒芜已经超过五柳先生诗中之程度。

　　所以，今天要再问自己，我们死后，我们的博客、我们的QQ怎么办，当年的回答看上去多么矫情。我们是善变的，我们善变的速度、无情的速度比死亡还要快N倍。在我们迅速爱上青春靓丽的微信、Tiktok、快手、小红书等新宠时，我们早不在乎被冷落的QQ，被遗弃的博客家园。我们何以如此残忍？！

　　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话来结束这话题，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录唐诗人李群玉诗《赠人》作结——

　　曾留宋玉旧衣裳，惹得巫山梦里香。

　　云雨无情难管领，任他别嫁楚襄王。

　　语言的三重境界

　　不能否定，语言的力量是巨大的。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孔子有言“上士杀人使笔端，中士杀人用舌端，下士杀人怀石盘”，可见在能级上语言虽大于石盘，但明显是低于笔端的。老子也说“大象无形，大音希声”，这是智者在凝视万物中得出的伟大结论。太阳无语而光明普照，蓝天无语而高远明朗，鲜花无语而芬芳大荒。

　　本世纪初某天，诗人柯平老师在湖州某茶室，悄悄传我为文之道。他说，经过许多年思考，领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语言的初级境界是演讲，中级境界是对话，高级境界是自言自语”。从此，我虽不敢说“便恍然大悟”，却也“心中装着一杆秤”，读书作文，自觉不自觉地拿这个三层次理论来忖度一番。

　　虽然，我至今也未能，甚至永远也不能穿透语言的束缚，而臻于柯平先生所说的“最高境界”。但这样的教诲对我的心性影响是极大的，时间一长，竟连我的社交习惯也改造得较为彻底：厌讼，罢争，在高谈阔论者面前退避三舍。习文练笔，少了喷薄之势，多了内省之意，分贝也渐渐低弱起来。其实，这个状况与我的年岁变化相谐无悖，有“畸于世势而侔于夕辉”之味。

　　这样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