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泉”源说新考

　　无锡惠山“天下第二泉”，大家普遍认为是陆羽评定的，但我找了半天，却没有在陆羽作品中找到相关的只言片语。有人说，陆羽还写过一部《水经》，早就佚失了，所以你找不到。那谁能证明陆羽真的写过一部《水经》，而且其中就有“天下第二泉”五个字？

　　陆羽被奉为“茶圣”，因为他写过一部《茶经》，三卷十篇七千余字，是中国茶文化的开山之作。好茶离不开好水，陆羽对煮茶所用的三种来源之水作了评定：“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但并未涉及任何具体地方的泉、江、井。

　　陆羽特别讲了选用山水的几个诀窍：“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颈疾。又多别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潜龙畜毒于其间，饮者可决之以流其恶，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对于如何选用江水和井水，他建议：“其江水，取去人远者。井取汲多者。”惠山泉显然符合他所言之“乳泉石池漫流”特征，肯定属于上品之水，但通览《茶经》全篇，没有评定具体泉水等级的文字。

　　陆羽隐居在湖州写《茶经》。他先是应了常州刺史李栖筠邀请，到太守府讲茶。因为有好朋友在无锡，陆羽到了常州，自然就要顺便来无锡走一圈，喝喝茶。陆羽的这位朋友叫皇甫冉，其时正在无锡当县尉，负责安排陆羽在无锡的全部行程。陆羽玩得很开心，尤其钟情于惠山寺，所以写了一篇《游慧山寺记》，不过其中并无“天下第二泉”的说法。

　　皇甫冉是唐代著名诗人，在无锡时写了《杂言无锡惠山寺流泉歌》：“寺有泉兮泉在山，锵金鸣玉兮长潺潺。作潭镜兮澄寺内，泛岩花兮到人间……”诗中亦未出现“天下第二泉”。

　　李绅比陆羽年轻，青少年时期在惠山读了十几年书，就住在这眼石泉旁边。他非常喜欢这眼泉水，曾赞道：“惠山书堂前，松竹之下，有泉甘爽，乃人间灵液，清鉴肌骨。漱开神虑，茶得此水，皆尽芳味也。”可见当时也没有“天下第二泉”之说。

　　现在大家读到的“第二泉”说法，出自唐人张又新之口。张又新写了篇《煎茶水记》，先后引了两位名家对水的评定等次。一位是刘伯刍，另一位就是陆羽。《唐才子传》也讲到陆羽被李季卿叫去煮茶这件事，但《唐才子传》为元代文学家辛文房所编撰，张又新也被收入其中，显然很可能编撰者是根据张又新所说转述的。

　　刘伯刍所评的七等水为：扬子江南零水第一，无锡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三，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四，扬州大明寺水第五，吴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张又新说：“斯七水，余尝俱瓶于舟中，亲挹而比之，诚如其说也。”

　　关于陆羽的评水等次，则是张又新回忆在荐福寺看到的一本杂书，其中讲到湖州刺史李季卿与陆羽讲茶时，陆羽讲了二十等水，李季卿命人记录：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寺下方桥潭水第六；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淮水亦佳；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水苦；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未尝泥；吴松江水第十六；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州圆泉水第十八；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用雪不可太冷。张又新说：“此二十水，余尝试之，非系茶之精粗，过此不之知也。”欧阳修是不相信张又新说法的，他在《浮槎山水记》中说：“余尝读《茶经》，爱陆羽善言水。后得张又新《水记》，载刘伯刍、李季卿所列水次第。以为得之于羽。然以《茶经》考之，皆不合。又新妄狂险谲之士，其言难信，颇疑非羽之说。”在另一篇《大明水记》中，他更是详细评说了刘伯刍的七等水和张又新转述的二十等水，认为此二人“皆与羽经相反。疑羽不当二说以自异。使诚羽说，何足信也？得非又新妄附益之邪？”欧阳修认定，是张又新把自己的观点依附于陆羽了，他作出判断：“水味有美恶而已，欲求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妄说也。”

　　欧阳修其实很喜欢并看重二泉水。他的《集古录》写完之后，请其时的大书法家、茶学家蔡襄写序，特意精心准备了4件礼品：鼠须栗尾笔、铜绿笔格、大小龙团茶和一瓶惠山泉水，足见惠山泉在欧阳修心中的珍贵。他不相信张又新所言是有原因的。

　　欧阳修是《新唐书》主编之一，并被仁宗皇帝要求作为最后通阅审稿者。张又新是少有的三元连捷，《新唐书》中有小传，但欧阳修仅给了他255个字（如加后人标点为292字），几乎全是罗列其做人为官的无耻奸险，最后结论为“又新善文辞，再以谄附败，丧其家声云”，足显欧阳修对其人品之鄙视。《唐才子传》则称张又新“为性倾邪”“喜嗜茶，恨在陆羽后”。张又新晚景不妙，官场也很失败，但他很聪明，恐怕自己人品会影响文字流传，假托陆羽之名来说各路水的等次，不失为一种拉大旗作虎皮的造势手法。

　　张又新是否伪造或假托陆羽所言，有待进一步深入考究。但二泉名声确实因此而传播开去。宋代苏东坡到了惠山寺就嚷嚷“来试人间第二泉”，但尚未喊出“天下”二字。元初赵孟頫应召北上，途经无锡，夜宿伯渎，当然要到惠山寺品茶，试过惠山泉之后，欣然题下“天下第二泉”五个大字，从此“天下”与“第二泉”就叠加在一起了。

　　有人说，是乾隆皇帝御封的“天下第二泉”。确实，乾隆皇帝很喜欢在惠山寺用二泉水煮茶，也多次用此泉入诗，称其“二泉”“惠泉”“惠山泉”“灵泉”等，却始终未曾用过“天下”二字，他给惠山寺提过对联：“九龙云连吉光开佛相，二泉玉泻禅味得真如。”在《惠泉山房作》诗中则写道：“惠泉惠麓东，冰洞喷乳窦。江南称第二，盛名实能副。”这就是把二泉看作江南第二泉了。

　　追根溯源，无锡惠山“天下第二泉”的创制权并不属于陆羽，而是属于赵孟頫，是这位老先生把“天下第二泉”写了出来，并且公之于众。

　　有个传播规则：认知大于事实。在我看来，“天下第二泉”就是这条传播定理的典型案例。经过千百年来的传播，无锡惠山泉是“天下第二泉”，已经成为普遍社会认知。“二泉”在本地也早已是一个使用频率大大超过惠泉、惠山泉的名称，并被应用于其他各个领域：二泉酒、二泉网、二泉路、二泉茶室、二泉饭店、二泉浴室、二泉花园、二泉烧鸡、二泉画院、二泉书院、二泉论坛……二胡名曲《二泉映月》更是响遍世界。甚至有人提出二泉精神，其核心就是甘为老二的精神。“天下第一泉”的名头大家都去抢，结果搞成好几个并列，都是第一，都不是第一，唯“天下第二泉”被无锡惠山独占，无人来争。

　　“天下第二泉”是一个价值无量的文化符号，是无锡的重要文化品牌之一。坐于惠山之麓，泡一杯二泉茗茶，如果有一只竹炉煮茶，当然更好，定定心，细细品，慢慢想，回眸眺望之间，肯定会有许多收获。（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