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象微纪录｜守住本心，酿酒亦是酿人生

　　口述：费惠刚 整理：陈怡迪、念楼

　　我居住的祝塘镇是一个几乎家家户户都会酿制米酒的地方。农历十月，正是做酒的好时节，乡间巷尾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酒香，酿出来的酒土话称为“十月老白酒”，甘甜平和之中饱含让人眷恋的乡土风味。

　　一口醇厚的米酒，是父亲一世的执着，也带来了我的人生转折。打拼半生归来，我回到家乡成了一名酿酒人。

　　早起酿酒闻鸟啼鸡鸣

　　凌晨5点，天色蒙蒙亮，酿酒的活儿开始了，我的妻子也早落落地起来帮忙打下手。这活干起来得一气呵成，一环扣一环，半天不能歇息。给锅炉加上碳，调好温度，我们静静等待温度上升。这个时候村里静悄悄的，耳边不时传来鸟啼和鸡鸣。在我小时候，是父亲早起做酒，那会儿比现在热闹，周围的乡邻打听好日子，大人带着小孩赶着趟过来看稀奇。父亲当时在酒厂上班，手艺好，还是个热心肠，只要别人说“老费帮忙把我们家的米也一起蒸了呗”，父亲总是笑呵呵地应下。然后这家拿来10斤米，那家拿来20斤米，父亲就忙活开了。那时，我总会跟在母亲身后，知道米饭一蒸好，母亲就会分些饭团出来，沾上白糖给我。那饭团吃起来真是香甜软糯，是童年记忆里一道绝佳美味。

　　锅炉温度上来了，木柴混合着煤炭烧焦的气味，氤氲出的蒸汽热腾腾地往上冒，我把浸好的糯米拿出来，上蒸笼，一摞又一摞。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每次酿酒都是1000斤糯米打底。蒸好的糯米淋完水放进制酒缸，缸很深，半个身子探进去才够得着。将米饭一层一层拍在内壁上，压实，均匀地撒上酒药。这时，如果小孙女在旁边看到，一定会兴高采烈地说：“爷爷成雪人了。”曾几何时，我也看着父亲半身探进缸里，撒完酒药，像是厨房打翻面粉袋子一样，整个人仿佛顷刻间被染白了头发，而父亲毫不在意，眼角弯弯流露出欢喜。过几天，酒香就会飘出来，飘满一整屋子，我端个小板凳守着父亲视如珍宝的酒缸。那个年代粮食珍贵，酿酒会兑很多水，喝的时候都感觉没有多少酒味了，可就是这样的酒也要藏着，只在重要的时节或者亲眷来家里的时候才舍得拿出来。

　　从木匠转身为酿酒人

　　父亲的酿酒技术在镇上颇有名气，我是家里的独苗，偏偏年少时没有要跟随父亲酿酒的意思，满脑袋想着男子汉大丈夫要离开村子出去闯一番事业，谁也不想靠，只想靠自己。奶奶舍不得我出远门，不同意我参军，可我哪怕去不了很远的地方，还是想走出村子。17岁高中一毕业，我来到无锡山北地区，跟一位木工师傅学习手艺。师傅夸我手巧，我学习劲头十足，别人去寄畅园看园林景色，我则是去看中式家具的款式和陈列，不能照相就用脑子“拍照”，回来后再在纸上画出来。23岁时，我就出师自己带徒弟了，后来还办起了家具厂。当时，干木工比酿酒挣钱多，我不后悔出来闯荡，风风火火地东奔西跑接活儿，感觉时间过得飞快。

　　在外打拼那些年里，每逢过年回家，父亲都高兴地拿出自己酿的酒，一桌子大人每人倒上一碗，美滋滋地喝了这碗米酒，这个年才算过得圆满。渐渐地，我发现岁月给父亲发鬓撒上了洗不掉的酒药，他几番提起自己腿脚气力不够了，酿不动了，可就是放不下这一口，我从小看着他酿酒，他想把酿酒的法子传给我。父亲并不着急要我回复，可我知道他心里那份恳切：父亲酿了50多年酒，酿酒不仅是他的职业，更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他不想这门技艺到他手里就断了。

　　回到繁华热闹的市区，商店里酒水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想喝哪种酒都有，让人挑花了眼，可每每在外喝到米酒，都觉得味道不太对，估计我的味蕾被家里那缸酒“养刁”了。为了这一口滋味，我能舍下五光十色的城市回去吗，可以耐受住寂寞单调吗？经过深思熟虑，在45岁的时候，我收拾行囊回到村里，闲时还会揽一些木匠的活儿，可工作重心正式转移到酿酒上。前半生与木头打交道，后半生我决定和米酒打交道。

　　师从父亲学习酿酒过程中，曾经做木工锻炼出来的灵活双手和钻研劲儿给了我许多帮助，再加上从小耳濡目染，父亲讲述的要点一遍就能记住，上手起来挺快。到今天为止，我自己已经酿了十多年酒，迄今没有失误过。但其中印象最深刻、最满意的酒，是我回来不久后酿制出来的，口感用土话形容叫特别“鲜洁”。我每酿完一次酒都会总结点经验，可那一回琢磨了很久也没琢磨出道道来。是因为温度、湿度恰到好处吗？如今想来，我觉得不是，酒有灵性，应该是我下定决心收起浮躁、从此埋头酿酒的心意打动了它，它才反馈给我最美妙的味道。那坛酒带给我无可替代的信心和喜悦，我把它分享给了亲朋好友。而那一次，我突然明白了为何小时候父亲酿完酒，明明累得直不起腰，眼角却止不住盈盈的笑意。

　　给岁月以酒香，给时光以味道。2007年父亲费志和的“米酒酿造技艺”被命名为无锡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2016年，我和父亲酿制的酒在“江阴市首届祝塘镇杯米酒王争霸赛”中荣获第一名，我也被认定为非遗传人。

　　守住原味守住本心

　　这些年来，很多人问过我，镇上不少人会酿酒，酿的都是同一种酒，为什么我们家酿的酒就格外出色？为什么每年进入秋天会有不少人上门订购？酿酒秘诀每家会有一些，但我认为酿酒成功，更重要在于心意和态度。

　　酿酒是个等待的过程，我喜欢用自己耕种的糯米酿酒。家里有几亩地，从播种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投注心血，一步步照顾幼苗成长，施肥、除虫，直到谷物成熟。经过脱壳处理以后，再挑选颗粒饱满的糯米用来酿酒。这些田间劳作的辛苦与丰收晒谷的喜悦，都会随着米粒融入到酒味中。家里酿酒时有一些“老物件”，让来买酒的人觉得有趣，有人会打听是从哪里买来的。像酒缸顶部用的稻草盖，厚厚一层像个圆形蒲团，是为了防止温度过低导致酿的酒“感冒”。稻草盖既保温又透气，我愿意花上几天的时间，亲手编织一个这样的稻草盖给酒缸盖上，等待缸里的酒慢慢地“成长”。

　　今年酿酒时，很多人已提前来订明年的酒，家里就我和妻子两人，手工酿酒的产量是有限的。有的时候看到别人千里迢迢跑来，却没买到酒，我心里也有点过意不去。我曾考虑是否该扩大酿酒规模，前两年还真遇上一次机会。一位北京的老板喝了酒后抛来橄榄枝，有意投入巨额资金把这款酒打造成系列品牌酒，并且答应给我技术入股。不用那么辛苦劳累又能赚很多钱，确实是个充满诱惑的提议，但我想了很久，最终没有答应对方。一来觉得自己能力不够，老板投资是奔着赚大钱来的，可别一不小心给人家整亏本了。二来担心经过工厂化规模生产后，米酒很可能就不再是父亲留下来的味道，味道变了招牌也就砸了，那么赚再多的钱又有何意义呢？这几年，我还陆续做过一些探索，想让更多的年轻人喜欢米酒，尝试在酒里加入枸杞等其他食材，不过发现效果不尽如人意，仍是传统的口味最受欢迎。酒似乎在告诉我，不要过多去打扰它，守住原味守住本心便好。

　　时间让一粒米沉淀成一滴酒，令人回味无穷，人生与酿酒妙味相同，历经岁月方能孕育醇香。如今，我已年近花甲，儿子外出做着他喜爱的工作，看到他我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或许哪一天儿子也会感受到我心底的那份恳切，回来传承这份技艺，如我那时一样，酿出一缸他最满意的米酒。